如果统一就是奴役……

西方中古时期的知识分子，大都为罗马帝国的衰亡而悲愤而惋惜：四分五裂的西、中欧看起来毫无希望，没有统一政府，没有通用货币，没有共同语言。但是，现、当代西方研究资本主义制度演变史的大多数学者则得出相反的观点：西方的幸运源于罗马帝国的衰落，由此导致的长期分裂状态保住了这种幸运,在激烈的竞争中，自发的自由资本主义（制度创新）在这一地区发展起来，随之是自由政治理论及人权观念之出现；换言之，分裂为诸多小王国、公侯国、城邦、教会领地等政治实体的西欧，由于分权自治而自发地演变出今天已经成为世界主流文明的自由资本主义。而东欧之所以没有发展出自由资本主义，则源于代替崩溃的罗马帝国的不是分裂，而是又一个准世界性帝国的建立--拜占庭帝国，它相对于分裂的西欧是强大的，曾经拥有绝对的霸权，但是由于其专制式大一统管理方式--中央集权和经济管制--最终在长远的制度竞争中败下阵来，而且一败涂地。

为什么会如此？分裂的软弱的西欧及其独立后的北美殖民地，成为当今世界的最自由最强大的地区，而一直保持着大一统帝国的东方（拜占庭帝国、中国、印度……）全部衰落，以至于现在不能不从头学习自由资本主义。当然，这是各种力量综合作用的结果，但是，给人以自愿选择的自由--给个人、给住民、给企业、给商人以自治的自由--则是根本的原因。而那些没有这种自治的庞大帝国，带来的恰恰是自由的反面--没有分权自治和自由竞争的强制性奴役。与这种奴役相适应的是一味强调稳定，缺乏制度创新的内在激励。所以，无论这样的帝国曾经多么庞大，也只能在人类文明发展的某一时期强盛一时，而当人类一跨进自由的时代，仍然固守着中世纪帝国的绝对权力的专制文明也就必然衰落。

二战结束后，东方帝国又面临着新的选择机会，但是以共产极权的苏联为代表的东方世界，又一次选择靠强权建立起庞大的社会主义帝国，不但强行收编了众多加盟共和国，而且用军事强权制造了一大批卫星国，成为与美国相抗衡的另一超级强权。但是到了世纪末，前苏联红色帝国强权下的统一体及卫星国全面崩溃，欧洲又上演一出罗马帝国崩溃后的类似历史剧。戈尔巴乔夫的伟大历史功绩之一，就是和平地让东欧诸卫星国脱离前苏联的专制同盟；叶利钦执政时期做得最漂亮的一件大事，就是通过和平谈判促成了前苏联帝国的解体。这些已经获得自治权利的少数民族和国家，其民众也大多获得了基本的自由权利。在付出了超常代价才挣脱了被强制的奴役而获得了自由之后，即便付出暂时的经济代价，他们也决不会重蹈覆辙，再创造一个二十一世纪的拜占庭帝国或苏维埃帝国。与获得自治的自由权利相比，付出暂时的经济代价是值得的。

另一类以自由主义原则为基本前提的新式共同体已经诞生，欧洲一体化进程的实施，完全尊重各国的意愿，也就是尊重各国民众的自愿选择，凡是对加入欧共体存在争议的国家，皆是通过全民公投来决定。甚至已经是欧共体成员的国家在是否加入欧元区的问题上存有争议，也要经过全民公投来决定。在全球一体化的进程中，欧共体模式为全世界作出了示范--在充分尊重人的自治权利的基础上的统一。

无独有偶，在中华帝国的演变史中，也上演了类似的历史剧：中国在近现代衰落也是长期的大一统集权帝制的结果。而大清帝国衰败之际被迫脱离本土的地区香港和台湾，尽管在一百年前的脱离是殖民时代的产物，充满了被外族强制的屈辱，却在世界文明的整体进步中，有幸先于大陆而得到现代文明所赐予的自由和富足--台湾通过自上而下的分权（地方自治）和自下而上的草根运动，和平地完成了社会的整体转型；英国人治下的香港，虽然没有民主却有完善的产权制度、自由经济和充分的个人及言论自由。

然而，自称融合了56个民族的大陆则全面落伍，当初以为从此站起来的中华民族，在摆脱了殖民者的强制之后，得到的非但不是解放和自由，反而是更全面更残酷的强制性奴役。虽然拜现代文明所赐，大陆政权在社会管理的高科技手段方面（特别是通讯、交通、武器）有了明显的飞跃，但是执政党的统治方式仍然处在中世纪的帝国时期，中共至今仍然没有放弃建立更庞大帝国的中世纪迷思，对内不给少数民族以自治的自由，对外仍然不承诺放弃用武力统一台湾，仍然以中央的权威干涉自己承诺的港人治港"一国两制"，致使香港的自治、言论自由和结社自由的空间日益萎缩。在中共政权的压力下，特首董建华公开表态指责"法轮功"是邪教，公开睁眼说瞎话，赞美大陆当前的新闻及言论是"近代史上最开放"的时期。

二战后，现代文明的一条重要道义原则就是"住民自决"，它是从"个人自由乃天赋人权"的价值观中引申出来的，是在反殖民主义的民族独立斗争中践行的，并得到最权威的国际组织联合国承认的原则。在此一原则下，任何统一的达成以及民族之间、区域之间的冲突的解决，皆不是取决于强势政权的武力强制，而是取决于原住民的自愿选择，并越来越多地采取全民公投的和平方式（如加拿大、捷克斯洛伐克等），一旦强势政权依靠武力来解决民族争端，造成大规模的种族歧视、人权灾难与对和平的破坏，国际社会有权进行人道主义干涉。

具体到两岸关系，象台湾这样在事实上已经脱离大陆本土100年的地区，能否最终回归大陆，应该完全尊重现在台湾民众的自愿选择。如果说，在日据的殖民时代，台湾从大陆的分离是日本侵略者强加的；如果说，1949以后蒋家父子统治下的台湾与大陆之分离，是由国共内战之后的独裁政权强加的；那么现在，世界已经进入了人权（住民自决是基本人权之一）高于主权的时代，台湾也已经成为世界主流文明中的合格成员，台湾民众终于享有了不受任何强权强制的自由--台湾政府不能实施这种强制，其它政权就更不能！何况，最令大陆政权棘手的台湾和西藏，在区域的和民族的政治诉求上，都不是中共所指责的分离主义，而是要求中共改变强制性的一党独裁制度，在没有武力威胁的自由状态中进行完全的自治和自愿选择。台湾提出的"民主的和平统一"，达赖喇嘛提出西藏在完整自治，也是一种政治上的制度性诉求，二者针对的皆是中共现行的强权独裁制度。这种政治诉求,对各自的未来归属的自决选择，既对中国的未来大有益处，又符合国际正义原则，顺应人类主流文明的发展潮流，无论在道义上还是在现实上，都有着勿庸置疑的正义性，都是不可被强制剥夺的权利。

当然，使世界公认的道义准则落实到每一个具体的问题上，还要有一个艰难、曲折、复杂的过程，两岸的民众及其执政者都必须面对历史造成的既定现实：台湾脱离大陆本土已经一百年，国共两个政权之间的历史恩怨，随着台湾戒严令的解除而逐渐淡化乃至消除；台湾人完全是靠自己的力量创造了现在的经济和政治的双重奇迹。更重要的是，台湾原住民的独立意识都是由外来强权逼出来的，先是欧洲和日本的殖民强权、继而是大陆人的专制强权逼出来的，国民党独裁政权制造的"二二八"事件，正是二战后的台独意识和草根运动的起点，这一愈演愈烈的草根运动所反抗的，正是专制政权对原住民的强制性奴役，以至于这一运动一直是推进台湾自由化民主化的最大民间动力。台湾最大的反对党诞生于这一运动，反对党仅仅经过了十几年的在野奋斗，就以其代表草根民众的诉求而在2000年的大选中获胜，也受惠于这一运动。

荒谬的是，当年的中共为了和国民党争夺台湾民心，曾经全力支持"二二八"之后的民间抗争，而时代发展到今天，曾经不共戴天的国共之间的历史恩怨似乎已经消失，中共屡次呼吁进行第三次国共合作，最近又频频向下台的国民党示好，给国民党的代表大会发贺信，媒体不惜篇幅地为国民党造势如7月31日的《参考消息》以专刊的形式，给了国民党八个版面，这在中共体制下是极为罕见的；而与中共毫无历史恩怨、依靠民众授权而上台的民进党政府，却被中共视若仇敌,不惜动用所有手段进行打压，在大陆媒体中自然也从来没有得到过任何正面报道。

在台湾变成自由社会之后的统独抉择中，台湾朝野再一次必须面对一个远比当年的国民党政权更强大更独裁的中共政权，而且这一政权又在最有希望重塑自己的合法性和新形象的关键时刻，制造了震惊世界的六四大屠杀，那可是全副武装的正规军队对徒手请愿的学生与市民的屠杀。而且，从六四后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对一切异己人士的高压，并人为制造了法轮功这一"邪教"，以强权维持不准信仰的野蛮制度。正是这样一个依靠暴力、谎言和利益收买维持的独裁政权，还非要统一自由民主的台湾，还坚持不容商量的"一个中国"的谈判前提，还固守"一国两制"的统一架构，还频频发出不承诺放弃武力的威慑。最近，台湾代表缺席上海的APEC峰会，中共外长唐家璇对台湾人大耍强权者的威风，台湾和大陆几乎同时成为WTO的成员，而中共只是大肆宣扬自己入世的伟大胜利，却对台湾的入世极为冷淡……这一系列以强凌弱的霸道行为，怎么可能赢得台湾的民心！退一万步说，即便假定台湾政府或有实力的岛内政治集团有心统一，但是中共的现行体制及其内外作为，也没有为他们提供能够足以说服台湾民意的事实。何况，台湾作为一个新兴的自由社会，在道义还有着国际自由社会的支持！

摆在每个人眼前的最有说服力的事实是：不要说对已经享受着自由的台湾人，就是对至今仍然受奴役的大陆人而言，中共政权的凝聚力也在急遽流失：那些冒着生命危险和付出高额金钱代价的大陆偷渡客们，那些或主动或被迫逃亡海外的大陆精英们，那些借招商、考察、进修、开会甚至旅游之机一去不回的中共官员们，那些千方百计留在西方的留学生、学者、技术人员等高级人才们，还有香港回归前夕和回归以后大量移民西方的港人，在在都证明中共政权统治下的大陆，是何等的缺乏凝聚力！

而最能说明中共政权缺少凝聚力的例证，莫过于中共的权贵家族成员大量向西方移民，省部级以上高干的家族，几乎都有移民西方的直系亲属，最近被双规的云南省长李嘉廷居然一人就有五本外国护照，还有每年以300-400亿美元的速度向海外流失的资产。转移这些资产的主要阶层恰恰是中国的权贵们。一个连自己集团内的特权阶层和在这块土地上发了发财的富豪都留不住的政权，怎么好意思每天高喊民族凝聚力在不断增强呢？

因为，任何生活在这里的人－－无论是平民还是特权阶层－－都知道，这块土地仍然被恐怖政治所笼罩，是没有任何安全感的土地，不但无权无势者生活在恐惧中，权贵们也免不掉无孔不入的恐惧。如此令人恐惧的地方，有什么理由要求已经免于恐惧的台湾人的认同？！

近年来，中共的各级政权频频以优惠待遇吸引海外学子，官方宣传机器也经常声称：每年有多少多少留学生为了报效祖国而拒绝高薪、放弃优裕、回国创业，但回国发展的海外学子中的许多人，都是先拿到了国外的身份（起码是绿卡）才回来的。自称是“海外赤子”归来，并高喊爱国口号的海归们，实际上是两头占便宜的搭便车，他们和看中了大陆大市场的外商一样，无非是想趁局势还稳定时来大陆捞一把。海归们既有外国的身份，又有大陆的人际关系并了解大陆的游戏规则，在权力市场化和权贵私有化如火如荼之际，大陆的一夜暴富的机会远远超过制度健全的外国市场。海归们是打的赢就留下，打不赢就跑；局势稳定就爱国，局势危险就飞走，双保险的发财机会怎么能不叫人争当“海外赤子”？！

这样的现实，怎么可能让台湾民众接受“一国两制”的统一模式呢！中共政权作为主权国家的政府在国际上的合法地位，除了给台湾开拓国际空间制造人为困窘之外，丝毫无助于大陆对华人的凝聚力。

中共内部把台湾的政治力量分为“统派”和“独派”，大体上是自欺欺人的误判。物质上不如人，政治上更是差之千里，道义上完全没有任何凝聚力，又不断地增加军费、搞大型军事演习；又不惜任何代价在国际上围堵台湾，连一位已经是平民的前总统出国治病，都要掀起轩然大波；凭什么就说统一是主流民意？难道一个靠多数选票上台的政府会由极少数台独分子组成？以现行中共政权在国内外、特别是收复香港后的表现，台湾人在骨子里很少有人真想与大陆统一。中共正在拉拢的国民党和亲民党，两党大陆政策的最后底线也只能是“一中各表”和“维持现状”。何况他们的两岸政策也有岛内政争的原因，并不真正是为了与中共重开谈判。

但是，台湾人面对的现实毕竟是严酷的，凭中共习惯于用暴力进行统治的独裁体制以及不断增长的国力和军力，凭中共提出只有“一个中国”的定位被世界上大多数国家所承认，凭中共政权在联合国常任理事国的地位，台湾人不可能有安全感，只能策略地与中共周旋，尽量避免激怒大陆政权，以达到维持现状的目的。所以，台商们对中共说软话是为了挣钱，政客们表示善意是为了拖延，民众希望保持不统不独的现状是为了生活安定。实际上，台湾朝野及主流民意在以下原则上是具有高度共识的:在两岸无法就“民主的和平统一”达成共识之前，只能把“一个中国”作为未来的远景，在搁置“一个中国”特别是“一国两制”的前提下，进行对话、交流、经贸和沟通，为未来的共识打下基础。

在两岸关系的处理上，要面对历史和现实，但这种面对不能只讲无原则的实力主义或实用主义，即谁的人多、地大、武力强就由谁来主导。而应该在尊重历史和现实的同时，在大原则上不违背普世道义的前提下，从两岸的民众福祉、社会稳定、品质提升、区域及世界和平、未来远景出发，经过对等的协商、谈判来解决问题。暂时或短期内无法解决的问题就先搁置，随着未来局势的演变也许就能够解决，或者压根就不再是问题。在两岸对“一中原则”没有共识之前，就不应该单方面的以此为谈判的绝对前提；如果大陆在不远的将来走上自由民主的政改之路，“一国两制”就不再是两岸对谈的问题。

当下的现实是，台湾对大陆拥有着制度上和道义上的绝对优势，而大陆对台湾只拥有国际法上和实力上的优势，两相比较，台湾的优势符合人类主流文明和历史发展大势，是一种长远的优势，民主统一是台湾的最后底线。两岸真正能够坐下来进行实质性对话和谈判的前提，就是中共放弃任何具有强权色彩的前提，向台湾、向世界承诺：1、对外放弃武力威慑；2、对内进行民主化的政治改革；3、放弃“一国两制”的统一模式，接受“民主的和平统一”的模式；4、不把“一个中国”作为绝对的先决前提，而只作为未来的目标，进行没有任何的强制性预设的谈判。也就是说，以和平统一的诚意和对等相待的善意来感召对方，以自由经济和民主政治的双重改革的成就来吸引对方，两岸统一的时间表就是大陆的经济自由化和政治民主化的时间表。

换言之，选择统一，不是选择强制和奴役，不是刺刀下的不对等的谈判，而是选择自由与解放，是没有武力威慑的和平的对等的谈判。无论是统一的手段还是统一的结果，皆应该以促进具体的人的自由和解放为目的。如果大一统只意味着面子上的民族尊严而无视具体个人的尊严，只为了一党政权的利益而无助于民众的福祉，只是强权大国武力威逼下的统一而不是平等协商下的统一，那么这样的尊严、利益和统一还是不要的好，哪怕它是以高尚的民族尊严和国家利益为诉求的。

其实，在极权帝国纷纷衰亡的今日世界，如何处理分合的问题，欧盟，这一由民主国家组成的新式共同体，已经为世界作出了榜样－－以自由主义原则为结盟基础，以自愿加入为基本前提。欧盟的经验告诉我们：欧洲一体化进程之所以能够从6国经济共同体发展为23国政经合一共同体，就在于这一共同体的建立和扩充完全按照自由主义原则行事，入盟与否完全尊重各国多数国民的意愿，凡是对加入欧盟存有争议的国家，皆是通过全民公投来决定是否入盟；甚至，已经是欧盟成员的国家如果在是否加入欧元区的问题上存有争议，也要经过全民公投来决定。

再回到两岸的分合问题。无论分合，解决两岸问题的绝对前提是必须采取和平，而只有做到以下两点，才可能达成和平的解决方式：1，想合的一方必须尊重对方的主流民意，也就是强势大陆必须尊重台湾多数民意的自愿选择；2，二战后的世界历史证明民主国家之间无战事，也就是大陆政权如要与民主台湾达成统一，就必须放弃独裁制度。

现在，国民党新主席马英九已经多次公开强调：六四不平反，统一不可能。最近，据台湾媒体12月21日报导，马英九在接受美国《新闻周刊》专访时，直截了当地说：“两岸统一没有时间表，目前时机未成熟，但国民党的终极目标是统一。”也就是说，有望成为下届台湾总统的马英九向中共现政权发出明确的信号：如果说，“一中”是中共的谈判前提，那么，“民主化”就是台湾的谈判前提。大陆没有民主化的时间表，台湾也就没有统一的时间表。反过来，大陆民主化的时间表就是两岸统一的时间表，大陆一天不走向自由民主，两岸就一天无法展开真正的谈判，也就更谈不上未来的统一了。

2005年12月20日于北京家中
──《观察》首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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