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田的身份特殊,能夠把他的冤案昭示天下,在鄧時代曾被視為解凍的象徵。然而,有關田的話題斷續地談論了二十餘年,卻始終談不透。
田家英究竟死於誰手
關於田家英之死的起因,有說是戚本禹奉命找田談話,勒令他交代與彭真、楊尚昆的關係,並交出所有毛的文字密檔,致使田萌發自殺的念頭;又有說,田在接到中央將派人與其作最後一次挽救性談話的電話後,約一小時,他便在寓所永福堂開槍自殺。儘管兩者略有差異,但自殺一說是一致的。值得注意的是,田的夫人董邊,在她的悼念文章中,從沒有附和自殺一說,相反多次用隱晦的話語暗示田之死另有它因。
一個被隱匿的史實是:當周恩來獲悉田死亡後即說:「是自殺嗎?要送醫院驗屍,這是法律手續。」而毛澤東卻表示;「死了人都要我管嗎?他選擇了自絕於人民的道路。」在聽到了毛的意見後,周馬上改變態度:「按主席的指示辦」。所謂主席的指示的落實,就是由公安部出面,把田化了名送去火化。
當毛時代結束後,當年參與此事的汪東興被逐出核心領導層,在中央的嚴令下,汪於一九八O年四月四日作出關於田家英死亡事件的交代報告──
我接主席指示,要我到田家英寓所能否跟田談一下,不要走到反的一方,不能自拔。五月二十三日上午十時,我和內衛到永福堂田家英寓所,向田傳達了主席的關懷,問他有什麼想法?田冷漠地笑了一下,說:十八年了,我思想一貫右傾。一貫反馬克思主義,一貫和主席唱反調,一貫和彭德懷、彭真、楊尚昆搞在一起,主席為什麼留我在身邊?我問田:還有什麼想法?田說:不能違背事實講話了,彭德懷、彭真、楊尚昆,還有一批和主席南征北戰的領導同志,他們怎麼會是反黨、反馬克思主義?讓歷史見證。我說:不要執迷不悟,否則下場比彭德懷、彭真、楊尚昆還要慘!田家英立即回答:請報告主席,我田家英對主席瞭解了,主席也會對我田家英瞭解,我接受還要慘的結局。說著,田家英把杯子用力朝地一摔,表達了他和主席的決裂。當時氣氛激烈,內衛失控,朝田家英開了一槍。我即招呼警衛上前一看,田家英已死。隨即向主席、總理作了報告,主席聽後說:人死了,不能復生,他在我身邊十八年了,從五六年以來,歷次政治大事件中,他都有主見,我把他作為右派秘書,後來他和彭(德懷)、彭(真)、楊尚昆搞在一起,性質就變了。他對另一個主席很尊敬,他也有野心。
汪東興這份報告交代出的一個事實是:田不是自殺,而是死於他殺,即汪所說是由內衛開槍。這個內衛叫朱國華,事發後不久便離奇而死,整個事件的內幕更顯得撲朔迷離,究竟是奉命槍殺,奉誰的命?還是出於防衛誤殺?究竟是汪動手,還是內衛開的槍?為什麼這個內衛又不明不白地死了呢?這些問題在汪的交代中均未涉及。當年,胡耀邦等人力主追查到底,甚至表示要追究汪的刑事責任,但由於事件的檔案材料早已神秘失落,汪又一口咬死,加之八十年代政局的風雲變幻,幾度擱淺,田家英究竟死於誰手,成了一個歷史的疑案。
兩個主席的共同態度
毛澤東對身邊這位政治秘書的不滿,在中共高層不算是秘密。五九年廬山會議,田支持彭德懷的觀點,並在小范圍內說過一些評毛的出格話。出事後,其他人都先後落馬,唯獨田安然過關。這並非由於毛的保護,而是失敗的一方中沒有人檢舉揭發,田僥倖漏網。雖然沒有抓到確鑿的證據,但毛還是認定田的思想右傾。他曾以感慨的口吻稱許柯慶施選對了秘書(指張春橋),而自己則沒有選好,那意思就很明白了。
當中共高層新的矛盾激化之際,毛的這位右傾秘書再一次站到了主子的對立面。一九六六年初春,田收集了張春橋早年的一些作品,特意送給劉少奇看,併進言這是個根子不正的假左派,很有問題。他試圖讓共和國主席去說服黨主席警惕來路不明之人。不想到,劉不但不認為張的作品有什麼問題,反而嚴厲正告:「不要講了,作這樣翻嘴學舌不太好,有什麼意見你直接去和毛主席說好了。」嗣後,在小范圍的批田會上,當毛夫婦嚴厲批判他後,劉也同樣義正詞嚴地說:「田家英的思想品質極其惡劣,挑撥離間發展到我們的頭上來了。對他不僅僅是批判的問題,必須嚴肅黨的紀律,給予必要的懲辦。」兩位主席的一致態度,幾乎斷絕了田的所有生路。
他的厄運接踵而來。一次,田碰到元帥葉劍英,許是以往比較信任的緣故,他滔滔不絕地說了一番對批判羅瑞卿、搞文化革命的不同看法。葉當面警告他:「你以後不要再亂說了」,但轉身就在很短的時間裏,把田的談話全部報告了毛。毛說:「田家英是個張松式的人物,我早就有所覺察,讓他繼續暴露吧,看他能走到什麼地步!」
田又能走到什麼地步呢?他是自己把自己的頭顱伸到了屠刀底下,砍頭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革命必須消滅獨立者
在中共最高領導層的秘書班子裡,田家英顯然是個「異數」。根據歷史資料顯示,從廬山會議開始,凡在中共的一系列事件或運動中,他總有自己的想法,而且,他的意見幾乎都與主子的主張相左。中共老報人胡績偉僅隨同鄧拓挨了毛的一次訓斥,內心就認定「伴君如伴虎」。田在毛身邊十八年,天天要面對那張喜怒無常的臉,就夠令人膽戰心驚了。更其是,他一方面耳聞目睹主子在密室裡的種種劣行,另一方面卻要為他的高頭講章的教義進行粉飾,這種撞擊內心所帶來的痛苦和折磨,絕對甚於「伴虎」 的程度。
說田反毛,其實在他的骨子裡卻是忠君,他是企望黨內的另一股力量能夠阻止毛,說服毛,所以他做出了一個秘書不該做的事,說了一個秘書不該說的話。
田家英性倔,他在絕命的那一刻,壯懷激烈,在中共黨內,公開與毛決裂的,唯田家英一人!幾十年來,這一歷史的斷片,在中共的鐵律底下,一直不敢公之於眾,個中緣由關鍵之處,恰在於那些活著的大人物,在利害面前顯現的操守,根本不能與田家英這樣的小人物相比。他們在毛的淫威下,無一例外地賣身為榮、痛哭求饒、發誓「永不翻案」,蒙受冤屈卻還要山呼「萬歲」,為了一己之命,他們寧可壓抑和拋棄自己內心深處感到的道德要求。正是這樣一批活著過來的人,在改換了時代以後,人闊臉就變,為了適應政治的需要,為了一黨獨裁的存在,他們不惜閹割歷史上的獨立者,這不止是照顧自己的臉面,而是拒絕承擔來自於良心的呼聲上的責任。中國當代歷史的虛假,不少的原因即在於此。
異己與異見
在毛澤東的眼裡,田不但是異己者,同時也是異見者,當毛擺開陣勢展開新一輪的黨內鬥爭時,他的革命就要革掉這種人的命。換成汪東興的話,那是因為田知道的事情太多了。
中共中央政治局在一九五五年、五七年先後作過兩次決議,不准和不允許對黨內異己分子搞非法暴力處理、殺害,不准和不參與在境外對黨內異己分子、國家敵人搞暴力處理、殺害。問題在於,黨的決議是一碼事,黨的實踐又是一碼事。槍殺田家英,是「文革」之初以暴力處理所謂「黨內異己分子」的第一例案件,不管歷史檔案解密後的真相究竟怎樣,毛是逃避不了禍首罪責的。歷經毛、鄧、江三個時代,異己分子的範圍,早已從黨內擴大到黨外,用暴力處理,也早已成為中共不變的鐵律。這個黨已經過去的三個時代所留下的記錄,是駭人聽聞的。作為新政剛出臺的《中國共產黨黨內監督條例〈試行〉》第十條第二款規定:「不得公開發表同中央決定相反的意見。」《中國共產黨紀律處分條例》第四十五、四十六條,把所謂「組織、參加反對黨的基本理論、基本路線、基本綱領、基本經驗或者重大方針政策的集會、遊行、示威等活動」和「堅持資產階級自由化立場,公開發表反對四項基本原則,或者反對改革開放的文章、演說、宣言、聲明」,都列為必須處分的對象。即是說,新政仍然延續老政,專制不變,封殺不變。在中共專制下,自由不是多少的問題,而是根本沒有,在言論上沒有自由。雖然這是中共內部的黨紀,但把它與另一部屬於全民的《刑法》中的「顛覆」條款聯繫起來!異見言論可以治「顛覆」罪,即是說,以言治罪由明變暗,仍是鐵律,或者掛上其他什麼罪,都是可以由當局任意為之的,不管是黨內還是黨外。
再一次面對冤死三十八年的田家英,我們能對他說些什麼呢?他死得壯烈,敢於與獨裁黨魁公開決裂,我們能做到嗎?他死得明白,但又並不完全明白,他看不到他身後三十八年的腥風血雨,我們看到了,我們明白了,可是,明白了又能怎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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