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古代文学的阆苑中,借雨抒情的作品不胜枚举。(图片来源:Adobe stock)
下雨是大自然最普遍的现象。在中国古代文学的阆苑中,借雨抒情的作品不胜枚举,历代文人笔下的“雨”景充满了诗情画意。早在先秦文学《楚辞》中,“雨”就留下了别样美感的篇章,如《诗经》中的“我来自东,零雨其蒙”表达出征将士之苦、《楚辞》中的“天门广开,飘雨前驱”对环境的渲染。到唐宋古典诗词鼎盛时期,“雨意象”更是丰富多彩,寄讬了无数诗人、词人细腻生动的人生感悟,以至于有这样的说法:打开唐诗宋词选集,到处听得到雨声。
唐宋文人墨客笔下的雨,是杜甫“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的希望之雨,是徐再思“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的忧思之雨,也是韩愈“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的禅意之雨,还是苏轼“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旷达之雨,雨的意象如一副水墨丹青,将世间景致万千和人的心情交织,将生命体验融入天地万物之中,构成“天人合一”的绝妙境界。除以上视觉画面表现的雨之外,有这样一首关于听觉的“雨”的宋词,别具一格。词人把一生的光阴流逝汇入到三场雨中,带人听尽、看尽一生悲欢,它就是蒋捷的〈虞美人‧听雨〉。被人们誉为:在千万首宋词中,最美一首——“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这一首仅仅56个字总结了作者一生的历程,含义深邃。有人说这首词读毕只用20秒,读懂却需20年。
蒋捷,字胜欲,号竹山,出身为宜兴大族,与周密、王沂孙、张炎并称为宋末四大家。蒋捷于南宋咸淳十年(1274)中进士,那是南宋最后一次科举考试。由于生逢乱世,高中进士的他未能出仕,不出两年,1276年元兵攻占南宋都城临安,南宋灭亡。这样独特的经历使他身怀亡国之痛,其词多抒发故国之思,山河之恸,〈听雨〉是他在晚年写下的,后人称之为“宋词里最苍凉的一场雨”。
词中三组画面勾勒出人生三个阶段:“少年”、“壮年”、“而今”(晚年)。“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对那些家境富裕的风流才俊来说,“少年”就是无忧无虑,狂放不羁,挥霍青春的人生得意时期。“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写出了中年人志在千里、却又壮志未酬的人生回望,词人在茫茫无际的江上,四顾茫然,不知所归,周遭风雨欲来,那份悲凉的心情,“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与昏罗帐中的富家翩翩少年的贪欢形成强烈对比。一晃,到了两鬓斑白的暮年,“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词人心底和耳中的雨变成怎生模样?“而今”二字将读者拉入当下时空,原来,前面的两场雨是词人回首来时路,曲折起伏只为烘托“而今”的听雨心境。在僧庐下听雨,意思不言而喻,晚年的词人在寺庙中归隐,生活困顿。他在深夜里默默聆听雨声滴答,这一生历经朝代更迭,世事无常,人生起落,物是人非,他却已没有了大喜大悲,往日悲欢离合已化青烟,他心如止水,万念寂寥。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又如何?风雨飘摇中怀才不遇又如何?国破家亡又如何?生老病死又如何?哪一样是人能主宰得了的?最后,“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以这一句结束,全词在整首的精华之处戛然而止。人生在世,不知道要经历多少场雨,而听雨听到了蒋捷这首词的境界,可谓古今一绝。它以“雨”贯穿了人少年、壮年、老年的感受,将几十年跨度的时间和空间巧妙融合,谱写了一篇生命的画卷。苏轼评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蒋捷的〈听雨〉也是这样的杰出典范,更妙之处在于,以滴答雨声覆盖渐行渐远的人生画面,将700年前那时那刻词人凝结住的心境灌入永恒。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三种境界说,即“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说的是人追求理想,由“立”到“守”,最后到豁然开朗的“得”。蒋捷的〈听雨〉又何尝不是他对人生了悟的过程?蒋捷生于大户人家,先祖都是宋朝官宦,其中包括著名的抗金志士蒋兴祖,远祖蒋之奇曾经和欧阳脩同朝为官。如此家风敦厚,使他从小饱读诗书,深受儒家思想影响,忠君报国,心怀壮志,想要一路春风地步入他心目中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人生。然而事与愿违,命运突转直下,他高中进士,两年间不得不面对痛失家国,又惨遭离乱的现实。满腹才华的他内心的痛苦压抑可想而知。
蒋捷内心的落差有多大?史学家陈寅恪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两宋王朝是中国传统文化全面繁荣和高度成熟的时代,儒释道三家合流,宋代文人具有丰富的人文精神,产生了无数文人墨客:欧阳脩、司马光、苏轼、范仲淹、欧阳脩、王安石、辛弃疾、李清照、陆游等等,在诗词、散文、书法等方面都取得了伟大的成就,宋词更是与唐诗并称“双绝”,宋以后蒙古人入主中原,中国历史上少数民族政权第一次取代了汉族的统治,像蒋捷这样从小浸泡在孔孟之道、圣贤书中的南宋遗民文人,内心深处痛苦无比。他拒绝在蒙元做官,他的一生多半都是在漂泊,到了晚年,蒋捷对人生有了他的感悟,他断绝与外界的联系,自我封闭,隐居不出,诏征不赴。也就是说蒋捷一生没有做过南宋一天的官,却为走下历史舞台的南宋守了一辈子的空窗,这份执念,令人唏嘘不已。也恰是这样强烈反差当中,他对人生的思考尤为深刻、细腻,表达出独特的生命意识。虽然王朝颠覆的悲哀,令人想起赵翼那句沉重的千古名句“国家不幸诗家幸”,但从蒋捷的词作中,我们可以看出,蒋捷的可贵之处在于,面对逝水流光,面对山河之恙,他从不发撕心裂肺的悲嚎,他词中流露出的是淡淡的感叹,底衬是对生命高度的认知,足以表现出晚年的他,内心深处的淡然自持,这也是很多人喜欢蒋捷的缘故。
我们细细品味,在〈听雨〉浓缩的词人一生的人生体验中,贯穿着儒家积极入世的态度和命运多舛之间的矛盾碰撞。词人少年时已饱读诗书,求取功名,壮年时虽经战乱但仍旧孜孜以求,感叹机遇不再;暮年时的词人,以对两鬓斑白的磋叹表达出对“生老病死”的敏感,人生至此,再难以兼济天下,通过反思,只求独善其身。正如孔子在《论语‧泰伯篇》中曰“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传统的儒家道德精神强调文人处世要以“道”为准则,坚守大道,才能成就自我。然后发挥自己的能力和作用。如果时代需要,就出来兼济天下;如果社会动荡,则保全气节,归隐不出,即“君子不处危邦”。这种儒士的进退取舍之道渗入到南宋遗民文人蒋捷骨髓中。
蒋捷晚年归隐山林之后,在生活上可以说是异常落魄,饱经忧患。他的词《贺新郎·兵后寓吴》写的是他隐居生活的片段: 每日“枯荷包冷饭”,苦闷不已,说到村头买点酒喝吧,喝到微醉,一摸口袋却没钱付帐,想起身上还有支毛笔,他就问邻翁,你要《牛经》吗?我给您抄,换口饭吃。可是,“翁不应,但摇手”。虽然过着这样的日子,他以执着倔强的人生姿态坚守“独善其身”,完成心灵与人格的自我超越,一生潦倒困顿,但在他身上体现了传统文人对儒家难以“兼济天下”时,但求“独善其身”的精神传承。这样对生命反思后的真挚的心灵感受,超越了对生死的恐惧和功名利禄的欲望,“悲欢离合总无情”又表达出佛家通达的思想。那个雨夜,多少悠悠绵绵、多少思绪万千,既往矣,不再苦苦挣扎纠结,“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最后这句流露出心底淡泊宁静,蒋捷仿佛告诉我们,那一刻的他,回首一生由放纵恣肆到归隐内敛,想到世间风云已如天象变化不可逆转,他的人生遭遇不再左右他的心态,在雨声的回响和雨滴的折光中,他平静地以充满生命意识的词赋将有限的人生绘入无限的时光长河。
来源:看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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