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 年秋,高三文科毕业班换了个新班主任。一上讲台露面,同学们全楞住了——竟然是个老头儿。怎么会是他?一时间惊诧得悄无声息。以前值日清晨六点多钟到校,总看见他在操场边的树下打拳,还以为是锻炼身体的附近居民。原来他也是这个学校的老师?不象!说不出的迥然不同,一个相当古怪的老头儿。别说什么热烈的掌声,连个象征性的礼貌表示都没有,尴尬地冷着场。怪老头儿也不讨好我们,也不笑,他一身灰色中山装,冷硬瘦干的样子,短短的夹杂“银针”的寸发,全部倔强地竖起,他背着手伫立着,更怪异的是竟长着一对略微灰绿的眼珠子,就那么定定地注视着我们,有点吓人……过了一会儿,才低声介绍:“我姓顾,教你们历史,以后这个班就归我管。” 没有废话,朴实而简单,就这么走進了我们的生活。
当天,同学们发现他就住在操场角落——垃圾堆旁边的新盖的简易红砖房里。三天后,大家探听到他原来是右派!天哪,当了二十多年的右派,平反后无处住,就将就着住在小砖房里。
他实际上才五十多岁,却显得苍老,象六十多的样子。同学们私底下都叫他老头儿老师。
他也确实不一样,没有通常新官上任的“三把火”——狠抓猛整,没有别的老师似的滔滔不绝的训话。他坐在那儿,静默着却意味深长。一抬眼,额头上三道深层的横纹就向上顶,冷锐的眼神,孤狼般坚忍;冲天的怒发、紧抿的嘴、剑眉、直鼻、脸上木刻般的简洁有力的线条,表达着刚毅,浸透着苦涩,写满了沧桑……象个苦役犯,非同寻常的苦役犯。他不苟言笑,我甚至觉得他不会笑。声音低沉,话很少,但说出来的都是大实话,句句在理,朴素得象饱经风霜的老农。
他的凛然使我们不敢放肆,他的寡言赢得我们好感。十多年来,我们被家长、老师们喋喋不休的教诲和训斥包围着,耳根生茧,不胜其烦。现在他来了,每天至少有几个小时,我们能从喧嚣的聒噪中突围出来。清静单纯的气氛,真难得宝贵。
到底要什么样的班主任呢?象四班的“笑面虎”马列主义老太太,政治课唠唠叨叨没完没了,我们避之唯恐不及;教数学的李秉凡老师没当上教导主任,灰心丧气,净用损招儿治我们,他那含讥带讽、不阴不阳的神色,真让人受不了;地理老师象个闷呼呼、灰溜溜的影子,上课没有任何生趣,对一切都漠然;语文老师刘翠英是个嗓门嘹亮的泼辣女人,喜笑怒骂,不绝于耳,闹得慌。
渐渐的,我们体会到老头儿老师的好处。慢慢的,他的脸也似寒冰解冻溶化,有了一丝温暖的笑意。
一个多月后,好象交朋友的渐近深入,他觉得有必要长谈一次了。那是傍晚放学时分,黄昏的暮色悄悄从窗外围拢过来。他坐在讲台后,一双冷眼变得温和,透着暖意,环视着下面的学生,打开了话匣子。
咱们现在的学习劲头儿呵,就象那煤油灯似地忽闪忽闪的,劲头不足啊!有人说哎呀我已经够足了,昨晚拼到11点,今早头还昏沉沉的。我说你呀还差老了,这学习就象赛长跑似的,你得分配着使劲儿,别没考上,还把命给搭上了。
我以前在二中教学,那是53年,有这么个老伙计,他是实习生,叫我帮看看他怎么能把课讲得更好。这个人呢,很能干。由于工作关系,我和他接触最多,关系也挺密切。他原来是长春政法大学的,当时是满洲国,长春叫新京。一个政法大学、一个军事大学是最难考的,他能考上说明学习很不一般。他毕业后,就分到国民党部队里当文官。48年长春被解放军围困,他们这支队伍就投降了。后来他被下放到农村水田里插秧。国民党军官嘛,当时都要改造,劳改,这么干了四年。放出来后,又考学,这不,来当历史教师了吗?这个人呐,很能干又博学,我一直很尊敬他。
我就问他,你怎么学的?他说就是下上功夫。一天就睡4个小时。我说哎呀,那能扛得了吗?他说我锻炼哪!他家离学校大老远的,得走一个小时。他就这么快走,像竞走似的。另外抽出时间跑步、打拳,锻炼身体。他还拿年轻时的照片给我看。我一看就象举重大力士似的,光着个膀子,穿着短裤,掐着腰。这体格!听他这么说呀,我也锻炼,一直坚持到现在。去年三十晚上电视节目不少吧?就睡了两个点儿,我,嘿,也起来,大年初一猛跑。锻炼完了吭,很精神,才能应付一切,从容不迫。这个老伙计文革时不知挨了多少场批斗,别人都摇摇晃晃,晕倒的,上吊的,受不了了。他,嗨,咋没咋地,身体好,精神头儿足,顶住了!他家是中国式小房,是旱便所,就那么挖个坑就算厕所了。夏天热得扛不了,他就拿小板凳上厕所里学。让臭味儿刺激神经清醒,好往脑子里進,头上扎着湿毛巾,背日语单词。就这么干!他现在在外语学院日语系任教,叫冯志朴,不信去打听打听,我不是为了鼓励你们学习,在这儿泡故事。
这是一;再一个人呢,就是我二小子。
那时候在农村念书,什么玩意儿也没学着。一个县里当教师的几乎没有一个登大学门的,要有也是五七战士,甚至初中毕业教初中。说是问问化学老师这题怎么回事?我怎么没听懂?老师都悄悄告诉,你自己看吧,我也不懂。赶到上高中,学校在镇上,走八里路。听课听得更稀里糊涂,还三天两头,帮助贫下中农在田里劳动。我说你不稀念吧,你还不如回家给我挣几个工分儿。退学了,在生产队里干活,那可真是出苦力啊!抢收、挖坑、修水库、搭梯子盖房子……一顿饭能吃二斤。
一天晚上回家,二小子拿着报纸给我看,说是恢复高考了。77年不是恢复高考了吗?这回可不管什么成份不成份,右派不右派。原来都是运动中窜上去当红人的工农兵上大学,小学水平都能上。二小子告诉我:我要考大学!我说考什么考?告诉你那些数理化闲着没事看看,你不看,成天看小说、报纸。那时候文革什么书都烧了,他抓着一本书就看。我那个史地书都叫他给翻遍了。《参考消息》一字不落,人家冬天傍晚5点钟就睡了,他一直捱到10点多。
“嗯,我考文科。”“考文科?你看我!一来运动了,学文科的就最倒霉。那些学理科的,别看打成牛鬼蛇神了,公社机械厂还直用你,学文的没人理。”“反正我得考大学!”“好吧。”那时离高考只有 40天了。我寻思,要考,考去吧!我知道他考不上,就当这40天,一天也就8、9毛钱吧,这40天工分全扔了。
好家伙,这就开始干起来了。成天翻弄书,好多不会呀!悄悄问他妈:“哎呀,我怎么忘了?”嘿,就这个水平!他和一个五七战士的孩子一起在西房炕上开始拚起来了。那40天,天天只睡三个小时。就这么着,高考分数离录取线还差几分。他怎么上那么快呢?因为刚开始大家都忘了。
这回不行,再考!他和青年点的几个知青一起,白天干活,晚上学习。都这么并排在炕沿儿上蹲着,一碗苞米糊糊,喝两口,抓几粒咸盐,根本就没油水。哎,这一年就考上了。他是让那种榨油般的生活给逼的。是光着脚下地呢?还是穿着皮鞋压马路呢?这是关系到子孙后代的问题。要考不上,我就完了。他怀着这么种信念拚命学的。
二小子上大学后,落实政策,右派平反。我家也搬回城了。大半辈子过去了!
我看咱同学,现在谁也没这么艰苦过,也就是条件环境强多了。什么社会主义人人平等?坐小轿车的,跟扫大街的能平等吗?好的位置都叫高干子女占去了。高考对下层老百姓的孩子来说,是一线希望,一个可以竞争的机会。过去皇上都重视科举制度,作弊泄题的都要严惩。就是要给平民百姓一条路,凭着自身的勤奋和才干,可以立足的可能性。肯吃苦用功才能把握机会。
他的劝学篇,娓娓道来,像话家常。朴素实在,言之有物,胜过任何说教。他的感叹期盼,感人肺腑。教室里静静的,象海绵吸水,我们全听進去了。
上历史课,他匆匆地领我们翻阅教材,时常不得以照本宣科,让我们背高考重点题,但在拐弯回头之际,他会半嘲弄半幽默地渗透真相实情,点评感慨,只要你用心去听。
弦外之音是我最爱听的。
他常借古讽今,很自然地引申点拨,轻哼冷笑道:“秦始皇焚书坑儒,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砸的庙,烧的书,老鼻子了!为什么呢?没什么书看,没有独立的思维和判断能力,好煽唬,好利用,更容易统治。运动来了,知识分子首当其冲,就是他们脑子里有自己的思想……很多人不堪侮辱,走上绝路。走在街上,只听着喊,同志们,永别了!‘嗙’地跳楼自杀了。”
“赵光胤杯酒释兵权,让一块儿打天下的大臣告老还乡,以解心病。毛泽东把老干部全都打倒批臭,踏上亿万只脚,永世不得翻身。卸磨杀驴,兔死狗烹啊!”
这两个例子我印象很深。因为他讲的是真的东西,课本以外的真实世界。是出于良心必须让我们明白看清,不那么容易被愚弄。
他是我们见过的最真、最耿直的老师,难得罕见的、没被压垮的铮铮铁骨。“右派都是大好人哪!”同学们悄悄议论。
没看见他跟别的老师相互热络着聊天,也没看见他冲校长主任陪笑哈腰。孤高、淡远、不群。老头儿老师背着手,低着头,身体前倾,大步流星。在操场上的砖房与教室之间来去匆匆。他很忙,买菜做饭。有时,远远看见老头儿老师搀扶老伴出门晒太阳,他的老伴面色苍白,身体虚弱的样子。一天中午,刘晶像发现新闻似的向吃饭的同学披露:“咱老师真是模范丈夫。我刚刚路过他家,敞的门,看见老头儿正给他老伴洗头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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