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市委传达了中央精神,要公开批判邓拓的《燕山夜话》和《三家村札记》。这使当时任北京市委副书记的邓拓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夜之间他将变成“反党反社会主义反人民的敌人”。市委领导劝他放下包袱,轻装前进。领导和老同志的深切关怀,使他十分感激,这是革命战友间同舟共济的情谊!但回到家里,孤灯静坐,却总也平息不了满怀压抑、委屈和愤激的心潮。
邓拓回想过去,他一生所经历过白色恐怖和在监狱里与反动派生死搏斗的时日,经历过战火纷飞和敌后反“扫荡”的艰苦岁月,也经历过解放以来风风雨雨的大小运动,却从不曾经历如此痛苦的心灵上的煎熬。这场雷声隆隆、惊天动地的政治大风暴倏然而至,而且竟轰击到他的头顶上,这是他做梦都不曾料到的。
“五一六”通知揭开了“文化大革命”的序幕,历史进入了疯狂的年代。从此,中国经历了10 年不堪回首的痛苦岁月。“五一六”通知发出这一天,市委就派人收回邓拓保存的文件,甚至连《参考消息》也不让看。这表示邓拓已不是党内的一分子了。这时,邓拓明白了一切。他沉默了,已无话可说了。
这一天,他的妻子丁一岚下班回来,看见邓拓正在伏案疾书。她轻轻走近书桌旁,扭亮了台灯。邓拓放下笔,搓了搓手,仰靠在椅背上,显得很疲倦的样子。过一会儿,邓拓悲凉地说:“看你今天一天都没有回来,我有好多话要对你说。”
一岚用眼睛示意邓拓,到书房过道去说话。因为5月份以来,家中换了新警卫,是来监视他们的。夫妻俩来到发暗的过道里,这里很隐蔽,对方的面容变得模糊了,一岚禁不住抱着邓拓的肩头,哭了起来。
“一岚,”邓拓安慰地拍拍她的手,缓缓地开口,“我又想了好久,你和孩子们还是和我先分开一段时间为好。这样对大家都好。”邓拓提出这个问题,是想在政治上保护丁一岚,保护孩子们,至少在表面上让他们和邓拓划清界线。
此时,丁一岚心乱如麻。作为老共产党员的她,似应划清界线。但几十年的恩爱夫妻,邓拓的为人,邓拓对党的耿耿忠心,丁一岚当然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们之间没有什么界线要划。她内心十分矛盾,也十分痛苦。
邓拓这时显得十分颓丧和痛苦。为了不使妻子和孩子们受这种精神折磨,也为了使自己摆脱无边的苦海,他坚持要丁一岚和孩子们离开他,而且要他们明天就走,他说早点走好。为什么要这样急?这是丁一岚所没有想到的,她感到问题已到十分严重的地步。在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丁一岚只好无可奈何地说:“好吧!走就走,等问题解决了,我们再团聚吧!”
邓拓凄凉一笑。一种不祥预感突然袭上一岚心头。她忍不住内心痛苦,一把抱住了邓拓,夫妻俩紧紧拥抱在一起,放声痛哭了一场。一岚怎样也想不到,这是邓拓在和她诀别。
6月17日深夜。纷纷扰扰的京都,万家灯火已经熄灭,人们早已进入了梦境。可是在一角小院里还亮着灯,一架紫藤萝正开着花,黑夜里散发着沁人心肺的幽香。邓拓这位文化巨星、党内才子,在这里手不释笔,通宵达旦勤奋疾书。今夜,他将要永远地离开这里,离开他最钟爱的紫藤花,离开他日夜笔耕的地方。
丁一岚的卧室和邓拓的书房相连,她一夜没有合眼。她的心和注意力每时每刻都关注着隔壁的动静。她猜想丈夫又在给市委写信了。这封长达6千多字的信,是邓拓在心情十分矛盾和痛苦中写成的。信的最后,他诚挚地写道:“我的这一颗心,永远向着敬爱的党,向着敬爱的毛主席。”表达了邓拓始终对革命事业,对党和领袖的无限忠诚。
邓拓给市委写完信后,轻轻地走到隔壁卧室,最后看看妻子和孩子们。他不想惊醒他们,但一种生离死别的悲情使他不禁凄然泪下。他悄悄地回到书房,忍着身心的疼痛,给亲人们写了一份临终遗书。
一岚:
……我因赶写一封长信给市委,来不及给你们写信。此刻心脏跳动很不规律,肠疾又在纠缠,不多写了。
你们永远不要想起我,永远忘掉我吧,我害得你们够苦了,今后你们永远解除了我所给予你们的创伤。……盼望你们永远做党的好儿女,做毛主席的好学生,高举毛泽东思想的伟大红旗,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伟大事业奋斗到底!……
永别了,亲爱的
邓拓
当丁一岚能够展读这最后的叮嘱时,时光已过了13年,但她仍控制不住自己的悲痛和愤恨,禁不住默默向苍天呼喊发问:这难道会是一个“反对毛主席”的人对家人的最后叮嘱吗?!任何天良未泯的人看到、听到这份遗嘱以后,能够相信林彪、“四人帮”强加给死者的罪状吗?
时值壮年的人生,却被突然而来的黑色旋风卷到了终点。面对着这种悲惨的现状,邓拓感到生命已不值得留恋。他只有以死来抗争,以死来保全自己的气节,证明自己的清白。他拿起摆在床头,平日借以安眠的药物……邓拓就这样在极其愤怒、痛苦和悲伤中离开了人间。
玉碎了。一块晶莹纯洁的无价之宝,却被暴虐和邪恶的魔爪无情地摧毁了!“士可杀而不可辱”、“宁为玉碎、毋为瓦全”,是我们民族几千年来无数志士仁人恪守不渝的崇高信条,也是我中华革命战士、优秀儿女横遭强暴却不能正常地表达自己纯真意志时使用的抗争手段。这种精神和气节,自屈原而后,世代相传,光照千古。这是中国知识分子的可爱、可贵之处,也是中国知识分子可怜、可悲之处。
6年前,邓拓在病中曾以山茶花为题口占一绝:红粉凝脂碧玉丛,淡妆浅笑对东风。此生愿伴春长在,断骨留魂证苦衷。
诗中最后一句,不幸地预示了他自己最后悲惨的结局。
30年后,丁一岚在给邓拓的祭文中曾回忆道:“当时,很多好心的同志劝我,让我关心照顾你,准备做好检查,我没有实现他们的嘱托。我能劝你什么呢?让你承认你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吗?不能;让你承认是他们诬告的‘叛徒’吗?不能;让你和当时的批判斗争进行抵制吗?也不能。真是无路可走啊!看到你苍白的面孔,塌陷的脸颊,茶饭难咽的情况,我忍不住暗暗落泪,真是爱莫能助!”
后来有人问丁一岚邓拓去世时的情况。她说:“那天晚上我也在家里,和邓拓不同房间,因为形势十分恶劣,我也整夜不曾合眼,耳听邓拓在隔房走来走去,突然脚步声停止了。我也懂得邓拓在干什么?为着解脱他的精神与肉体痛苦,我不忍去解救他。”说到这里,丁一岚忍不住伤心得颗颗泪珠夺眶而出。而实际上邓拓当时的情况已到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的绝境,任凭丁一岚也无法解脱邓拓的厄运。她只好眼睁睁地、无可奈何地看着丈夫远走了。这是多么令人撕心裂肺的痛苦呀!
北京市委一接到邓拓死讯,便立即派人查封了一切文件遗物。从枕下发现两份遗书,当即都被收走了。直到1979年党中央为邓拓的冤案平反昭雪,丁一岚和子女才第一次看到13年前邓拓留给他们的信。
遗体送往火葬场时,按当时组织的决定,用了假名。除家属外,谁都不知道那白色被单里裹的是何人。丁一岚从庭前紫藤萝架上采撷了一束紫藤花,夹在从花店买来的鲜花束中。紫藤是邓拓最钟爱的花,让它像往常一样陪伴旧主人从容远去吧。
丁一岚默默地跟到东郊火葬场,心碎神伤,禁不住失声痛哭。他俩从滹沱河畔开始,同生死、共患难24年,想不到竟这样地永别。她向遗体献上鲜花,伤心地抚摸他冰冷的身躯,反复地低声叮咛:
“云特,你安安静静地睡吧,你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
一代新闻宗师、政论家、史学家、文学家、书法家、诗人、中国共产党优秀党员、无产阶级最忠实的战士---邓拓就这样以壮年之躯,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间。
1979年党中央决定为邓拓冤案平反昭雪,邓拓同志追悼会于9月5日在京隆重举行。
在邓拓的灵台前,安放着一个精致的花圈和挽联。这是邓拓夫人丁一岚亲手编制的。作为和邓拓同生死、共患难,共同生活了24年的战地情侣,在经历了10年漫漫长夜之后,今日方能放声一哭。她在挽联上写着:
云特安息
山海风波,心盟永忆。
万家恨雪,云际长明。
一岚泪挽
据丁一岚回忆,邓拓生前给她写过很多诗,而她没有给邓拓写过诗。此诗是对邓拓在战争年代写过“山海风波定白头”诗的应答。一对革命情侣,度过了生死搏斗的艰难岁月,好不容易进入了和平建设时期,本来应该并肩携手前进,过着幸福、美满的生活,白头偕老。可是惨无人道的“四人帮”一伙,害得她家破人亡,天各一方。可想而知丁一岚在写此联时的心情是何等的沉重、痛苦和悲伤。她是用血和泪写成这16个字的,表达了对亡夫坚贞不渝的爱情和对“四人帮”泣血无声的控诉。
丁一岚一家在邓拓遗像前哭得死去活来泣不成声,与会者莫不悲形于色,个个泪水纵横。追悼会进行时,天空忽然转阴,旋即细雨泫泫,会后天霁,当非偶然。真是:“素帐灵前情更苦,人天共恸贾长沙。”(杨仁恺挽诗)
据《名人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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