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違背了中國觀眾的三項共識,以法西斯美學營造出令個人感到渺小的暴力力量,是一部向當局者進言的政治大片。
所謂「商業片」的要害在於迎合觀眾口味,盡最大努力揣摩觀眾的心思,投合觀眾頭腦中心目中已經具有的定見、成見,不去冒犯觀眾和向觀眾發出挑戰。在做文化批評者的眼中,好萊塢的「罪狀」即是給「流行的主導意識形態押上韻腳」。所謂商業上的成功,建立在最大多數人的「共識」之上。金錢的立場決定了它的保守的立場。而《英雄》相反,它是以違背一般觀眾的要求為基礎的。至少在三個層面上可以看出:
為暴君翻案背棄武俠精神
一、幾千年中國民間對於秦始皇作為暴君的定見以及對於暴君的痛恨。儘管這個看法中所包含的對於仁政的渴望,仍然屬於專制統治之下的一種嚮往,但是對於暴君的譴責,卻是老百姓有口皆碑的。而《英雄》卻要替秦始皇「翻案」,這是一個「大手筆」,這種「大手筆」只有極個別意欲重新書寫歷史的人而為,就像文革中流行的那首「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業要商量」的作者一樣。所有為暴君翻案只有一個目的:為自己逆天下潮流而動尋找藉口。《英雄》就是以這樣一個不是大多數而是極個別人的視角為暴君做翻案文章。
二、一般民眾對於武俠英雄的認識。所謂「浪跡江湖」是有代價的,這種代價換來的是一種自由自在的精神和心境,是自己當家作主願望的實現;老百姓對於武俠的嚮往和接受,也是在這種嚮往自由的意義上。但在《英雄》中,當殘雪、無名放棄刺殺秦始皇的念頭時,名義上是一種去掉個人仇恨的升華,但實際上是和皇帝的心思不謀而合,「天下」即「天子」的治下,為天下著想即是為「天子」著想。影片對這一點毫不掩飾,直至要通過秦始皇的口中說出來──沒想到「最瞭解寡人的」、「與寡人心意想通的」的「知己」竟是一江湖中人殘雪。將乘風御虛的武俠英雄與所謂拯救天下捆綁在一起,尤其是能夠適合皇帝的心意,想皇帝之所想,急皇帝之所急,如此背叛武俠精神,是一般觀眾最不能接受的。放秦始皇生還的無名,最終還是在皇帝的宮殿被處決,這與《臥虎藏龍》中的章子怡飛身跳下崇山峻嶺的結局,有著根本的區別。
秦國恰恰是天下動亂的根源
三、光靠鎮壓不足以平天下,建立在剪除異己基礎上達成的統一,不足以令人信服也缺乏合法性。明白這一點,並不需要高深的(民主)學問,老百姓一望即知。在這個意義上,老百姓天生站在民主一邊。而所謂讓秦國的武力來統一天下是為了結束戰爭,是為瞭解救百姓于水深火熱之中,無非是為了強權和行使強權製造的歪理。這種歪理,放在高壓的現實之中,人們也許對此無可奈何,可是放到電影院裡,藉助電影院黑暗的光線,觀眾就有理由對此不屑一顧和發出嘲弄的笑聲。更可笑的是所謂「反恐」一說。別忘了,秦國這時候還未完成「統一」的大業,即便擁有最強的武力,它還沒有坐到天下統治者的寶座;作為七國之一,它本身依靠武力消滅周邊國家正是表明,秦國恰恰是最大的恐怖主義者,是「天下」動亂的根源。
非常明顯,《英雄》中的「天下」,僅僅是「寡人」的天下,是「一個人」的天下,這是地地道道的獨裁暴君的思想。我的一個寫小說的朋友看了說,「這是獻給薩達姆和金正日的影片」。從這個視角看過去,即使是放在當今中國領導人面前,《英雄》也是一個令人不敢去接的「燙山芋」,其中所表現的想法是今天的統治者既不敢去想也不敢去做的。比如影片中的秦始皇借防備刺客為名,把身邊的文武百官趕得一乾二淨,偌大的宮殿只有他一個人的身影像幽靈一樣出沒,這與「集體領導」的精神是相違背的,與「十六大」提出的「政治文明」的遠景更是風馬牛不相及。如此,《英雄》就不僅是《紐約時報》所說的「諂媚」當今權貴,準確地應該說是「賄賂」,要不就是「栽贓」,把人家不具備的想法端到人家面前。當然,還是理解為「以電影的名義進言」比較恰當。處在一個「進言者」的位置上,就像無名始終站在秦始皇的對面處於他的下方一樣,《英雄》就獲得了在人民大會堂舉行首映式的待遇。能夠在那樣的地方舉行影片的宣傳,這完全不是商業電影的思路,也不是商業力量能夠完成的。有誰聽說過好萊塢的某部影片是在華府的白宮首映和與記者見面?此後《英雄》所取得的票房收入證明,在中國,要走商業電影的道路,必先走政治電影的道路;換句話說,在中國,最大的商業電影只能是政治電影。
以法西斯美學為極權者找合法性
有人用「暴力美學」來形容這部影片的視覺效果,但僅僅是將暴力加以美化,將殺人場面做成一種美輪美奐的視覺效果,還不等於法西斯美學。法西斯美學的效果在於造成人精神上的折服和屈從,它暗示某種神秘的、超越性的力量,它是不可征服的,個人在它面前只是感到自己的渺小和卑微。蘇珊.桑塔格曾經分析過納粹德國的女導演蘭妮的一系列作品,指出蘭妮在不只一部電影中將高山表現得無限優美和危險,表明它是一種至高無上的力量,放射著一種幻異的光芒,誘惑人們產生某種超異的和自我超越的印象而投入同胞的團體或死亡。將張藝謀從「英雄」眼光看過去的壯麗河山和李安《臥虎藏龍》中靈動氣息的人間山河相比較,就會發現蘇珊.桑塔格的分析同樣適用於張藝謀。
取得至高無上的效果還在於突出某種高度一致,消除任何一種噪音和雜音,用以展現某種強大的壓倒性力量。該片中沒有一張普通人的面孔,從秦始皇帝到刺客之間一點過渡、仲介的人物也沒有,世俗生活在這裡是要被取消的腐敗,只會玷污了英雄們的高大胸懷。有人對《英雄》中士兵列陣提出異議,說那不像是中國的而像是古羅馬的,其實也並不是古羅馬式的,只是符合某種刀槍不入、不可戰勝的想像:士兵們服裝堅固統一、佇列整齊劃一、表情呆板如一、動作機械歸一,他們從遼闊的、無人的背景中突然湧起,彷彿受到來自一個神秘意志的指揮,迅速地集中和分散,轉瞬又不知去向。像蟻群般擁擠的人們已經超出了任何軍事上的考慮,數量上的堆積、倍增無非是顯示其背後操控權力的堆積和倍增。
在攻打趙國那場戲中,所有的箭、弩都是一起發出,它們在空中飛向一個中心,在形成某個漩渦之後,乃至遮蔽了大半個天空之後,才齊刷刷落下來,而我們從古典小說中讀到的戰爭過程都是前排的先射,後排的續上;黑澤明在《亂》中使用的箭也都是亂箭,沒有如此約好了一齊射的。這種遠離生活真實的儀式效果有一個直接的現實目的:為高度集中的操控權力披上合法化的外衣,儀式總是伴隨著實用。無名最後被處決的那些段落,由那些看不見的面孔發出的眾口一詞的呼聲:「居心叵測、大膽行刺、殺無赦!」「大王,殺!大王,殺!」──給人帶來的聯想,遠不是製作者們所稱「和平」資訊,而是一種原始的、古老的嗜血慾望。這場戲中士兵們在宮殿長廊下舉著火把來回走動、人數密集人頭攢動的景象,令人想起納粹德國的火把遊行。
不知道有多少人從這種完全缺乏對比的視聽效果中獲取美感或快感,我的一些朋友其中包括第六代導演認為這部影片的「視覺粗俗」,在這一點上,《英雄》倒是迎合了那些缺少分辨能力的大眾口味。但說句實話,隨著DVD放映機的普及,中國觀眾的趣味正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在變化、提高,他們中的許多人對黑澤明等電影大師的熟悉程度,不亞於任何一位電影學院的畢業生。誰要是低估了觀眾的水平,誰就失去了中國電影的今天和明天。
(2003年2月開放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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