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的艰苦生活,农民工异乡的辛酸刻划在点点滴滴的民生事中。
9年的牢狱生活,使我和外界脱了节。狱中所能见到的党报党刊都说外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GDP每年以10%左右的速度高速增长,账面计算的总值,据说超越了小日本。数字变化之快,让中国老百姓和老外都有些不大跟得上,以至于我在狱中都能听见“被增长”的不满声。
在狱中我已知道,有一条新建的高速公路经过我的家乡,据说给沿线乡村带来了巨大改变。从安康城到我家,走的就是这条公路。巨大的水泥长龙的确令人惊叹,穿山越岭,横贯秦巴,但它却是如此冰冷,宽阔华丽的道路上并无几辆汽车行驶——它们的过桥费能支付得了一路的照明费吗?很快,我的目光为沿途两侧山上的白色房屋所吸引。有许多房屋是我从小所熟悉的,它们原是土墙石板房,如今清一色刷成白色,好看了许多。但如果离开高速公路,稍稍转个方向,山的侧面、背面的土墙石板房依旧是原来的色彩——土黄色的墙和黑灰色的房顶。询问其故,乡人告诉我:“高速路通车时,听说省长一路视察,说两边山上的房子黑乎乎的,不好看。随后下边的干部立马就动起来了,要求高速路两边,凡能看见的房子全刷白灰,每户给补助四五千块钱。不刷不行啊,反正上边补钱,就刷嘛。”有农人对我说:“嗨,修高速路占你的地,你要钱,几年也不一定给。可是要刷房子啊,领导一发话,一个晚上钱就到。”
修建高速公路,就像城市里的旧城改造新城开发一样,光辉崭新的建筑背后,掩藏着无数土著居民的眼泪与鲜血。高速路建成了,许多农民还在为被强占的土地打官司,实在经不起官司煎熬的,只好把痛苦深埋心间,用愤怒的目光“欣赏”光辉大道或仰视看不透的青天。当地人说,修路期间,承包商将手下成千建筑工组织成打手,以暴制抗、以暴制农,专门对付不同意征地的农民。面对拳头,农民只能眼巴巴看着自家的肥田沃土被铲车夷为大道。散落的农民,怎么可能是集体打手的对手!我一位亲姨,两口子就不同意征地,结果夫妻双双被打得好几个月起不来床,水田照样被铺成了水泥路面。相对而言,城市的所谓暴力拆迁算什么,文明多了。
当地政府除了刷白土屋,还动员沿线农民从山上迁到大道两侧。照理这是个好事,但政府将之当成了生意来做,3万块钱征来的地,每亩规划成六七套房子,经过开发商,转手几十万卖出去。商人赚一头,政府赚一头,吃亏的只有山农——谁叫你老祖先瞎了眼,把你生在这鸟不拉屎的山旮旯里?征地搞移民点,和修高速路一样,又是一次公权暴力行为。我们村每家农户也就一两亩地,一家好几口子,地征了,给三五万块钱够吃几年?吃完了怎么办?农民问干部,干部不吭声。红章子一盖,地已不是你的了。
山区里,政府赚的少多了,一亩地划拉下来顶多十几万。但城边、平川地带可吓人了,安康市汉滨区江北一带、七里沟一带,说是6万块征一亩地,政府一转手90多万卖给开发商。开发商赚多少先不管,政府首先是赚晕了。不知为什么,地在农二哥手里咋整也不值钱,可一到政府老大哥手里,土鸡变凤凰,会下金蛋银丸子,立马大赚!你得佩服政府,政府就是有“生意头脑”,就是“能干”。俗话说无商不奸,可咱们政府比商人还厉害,那当然就比商人更奸,是最厉害的“汉奸”!房价为什么高,就是高在“汉奸”手里。
官自然比商更奸。我们乡有位领导,高速公路要过境此地,自然得留点买路钱给他。对高速公路公司而言,这点好处可以用“点”来形容,算不得什么,可在穷乡僻壤之地的小官、小民眼里,那是了不得的肥油,谁都想沾点儿,沾不到就告。告得多了,上面得查查。飘来飘去查了许久,终查不清楚那些小学生都认为简单的问题。反倒是这位小领导,你查你的,我干我的,将儿子也安排到高速公路公司收费站——收钱!收费站是个流油的地方,老百姓烧八辈子高香也是谋不到的,但领导可以,他们的儿女不需要任何本事,只要生有屁股和爪子即可胜任。据说,小领导的儿子明面的月薪即高达7000元,而当地公务员明面的工资才3000元,普通农民大概每月400多元人民币——这是官方统计,实际情况是许多农民一个月一个币的收入也没有。
官当然比商更奸。我一位中学同学,瞅准修建高速公路的千载难逢时机,不知通过什么高层关系,居然买下一条河的采沙权,从中赚取了上千万利润,从而成了我同学中第一位,迄今也是唯一的一位千万富豪。千万富豪在安康也没几个。不过,垄断整个一条河的采沙权,赚得千万票子,理应不算太过分。这其中,如果不分些给授权人,那才叫过分。但是,大家都只知道商人赚了一千万,并无人知晓授权人是谁、赚了多少。隐形飞机是最厉害的飞机,隐形老板当然是最牛逼的老板。中国无数的奸商,背后的隐形老板都是共产党的人。
奸商在发财,奸商的老板也在发财,可普通老百姓依旧在苦着。例如医保,它保不了大病,保不了穷人。我去山上买土鸡蛋时,认识了一位叫方倩倩的可怜女孩,她17岁,初三没毕业就因严重的风湿病辍学。她家住在高山顶上,人迹罕至,破旧的土屋墙上,贴满了她的各种奖状,显然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并且还是山民中少有的美丽女孩。山路又陡又远,她的腿无法长时间站立,当然就无法走路上学了。她有位小侄女,五六岁,用山农的说法,才三泡牛屎高,每天却也得上下奔波这条陡峭艰险的山路,去遥远的学校念书。每回看到那么小个女童悠悠地爬行在长长的山路上,我都想哭。方倩倩就是这么从小学爬到初三的,前后9年时间,直到风湿病让她爬不动为止。
我白痴般地建议她的父母去找学校或乡政府,他们说早找过了,跑断腿也是白跑。她家唯一的收入,除了卖鸡蛋,就是来自她打工的哥嫂。但面对这个吃钱如喝凉水的病,她的哥嫂拒绝继续供钱。断了钱,方倩倩就得断命(不能在她面前提她的病,一提,她大颗的眼泪就滚落出来)。我白痴般地问当地一位新闻界人士,是否可以借助媒体发布求助信息,那位人士——我的胞兄——说根本不可能,这事有政府管。但政府遍地都是,管她的人在哪儿?我又白痴般地打电话给我的一位商人同学,请他相救,商人同学支吾其词,说得考虑。我又白痴般地去安康论坛、安康吧、百度吧发帖,呼唤网友们相助,谁料,我的帖文如何也过不了网络审查关!奇了怪了,我至今也不明白,为何这样的网文也过不了党的网络关。我心里闷啊,这是个什么国家!倩倩哪,没谁理我,没谁理你,咱们认命吧。
再如低保,在乡村,那是个争破头的鸡肋。每月五六十块钱,一个村才十几个名额。而一些有关系的人还要往里面插一腿,害得穷老农们满山上跑人户,争取大家支持、投票。而实际上,投个屁票,村干部、乡干部私下早就定了。我的一位老表哥,70多了,中风不能说话,家里困难得看不起病。老表嫂四处苦求,希望能为丈夫争取到每月五六十元的低保,可苦求苦奔了几个月,到头来还是一场空。那段时间,我时常看到她那一头凌乱的白发在风中、在乡间晃荡,一张苦瓜般的沧桑老脸总在路上茫然张望,希望发现一根可依靠的稻草。
养老保障农民没份儿,政府仅星星点灯般地钦点80岁以上的老人,且每人每月也仅五六十元钱。米价都涨到两块了,五六十元钱够什么?有幸得彩的老人若全靠这个钱过生活,只能吃粮,不能吃菜,更别想什么肉啊蛋啊的,滚蛋吧。再说,在乡村苦日子里煎熬的农人,能侥幸撑到80岁以上的,能有几个?共产党算准的就是这个。有的老人说,我都苦熬到80岁了,还能活几年?那个钱要不要无所谓了。但还真有“有所谓”的。一位姓方的前村干部,我该叫太外爷的,实应到这个岁数了,可村上登记的书面年龄尚差1岁。老人家于是被折腾得山上山下跑了好多回。80岁老人行路如一根风中草一般,却要在方倩倩爬行的山道上上下奔波,为那每月五六十块钱的恩典,辛苦先不提,首先是危险。但是党考虑到了他的危险吗?或者说,党的干部们在乎他的危险及辛苦吗?
这年冬天,陕西全省(其它地方我不知道)公务员、教师等大幅涨工资,安康普遍涨40%—50%!吓人不吓人?2000块马上变成3000块;刺激不刺激、高兴不高兴?党的人全都皆大欢喜,刮来的钱,有福同享,怎会不高兴,如同绿林、响马,开路劫财之后自然是大口吃肉、大碗喝酒。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那些贫病者在土屋里、诊所里呻吟,他们的收入谁给增加?看上帝吧。可是《马太福音》说:“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党正是这么干的呀,钱花不出去了,就给自己政权体系的人复加,美上加美;体制外老百姓,不是自己人,为什么理他!
中国的社会保障一直是一个让我恐惧的事情。2002年,在狱中时,惊闻36岁的二哥去世,我便为他两个年幼的孩子的生计深切担忧、恐惧。我真正意识到社会保障体系对平民百姓的至关重要,可是我们国家没有。那时我想,如果每个乡村老人或极贫困人口,每月能有200元的保障,该多好啊,那该是一个多么和谐、幸福的社会。但,党的“和谐社会”只是口号而已。之后,党的年财收已达10万亿,我还在做这个穷人的幸福梦。我想,每个年过60的乡村老人和极贫困的人,每月若能补济500元,那该是多么幸福的乡村和幸福的国家啊!可是,国家和乡村依旧不幸福,并且是很不幸。
我们再不厌其烦地谈一回猪肉的问题。猪肉现在是中国物价涨跌的晴雨表,其实它也是社会公正的晴雨表。出逃前,有一段时间我住在一个堂外甥的出租房里。外甥24岁,正是当年,能吃能睡。他做装修工,在城市农民工里,算不差的那种。但他吃不起肉,因为他月收入仅1000元多一点儿,而猪肉每斤11元,11元买的是次的五花肉,好点儿的猪肉每斤要12元以上,瘦肉更贵,他怎么舍得吃?因为我这个年轻的长辈来了,他忍痛割了1斤,却吃得我心痛得仿佛那肉是从我身上割下来的。我从未想过民工吃不起肉的问题,因为我家境况尚可,于是我从自己家给外甥拿了几块肉去,但他又因为要去另一个镇子奔命,竟没顾上吃。
说到这儿,我又要为“农民工”这个破词儿抗议!凭什么对同样的工人,分个城市的、农村的。农民卖给你们的菜、粮、肉、蛋,咋不叫“农民菜”、“农民粮”、“农民肉”、“农民蛋”?这是对来源地的歧视。“解放”前,共产党搞工人运动时,为了利用工人,组织拉拢大量进城务工的工人,那时怎么不叫他们为“农民工”?其实那时的工人,大多来自农村。中共说自己是工人阶级的政党,严格来讲其实不对,应该叫“农民工”的政党。要用人家时,给高帽子,封别人为领导阶级;不需要了,一脚踹到乡下,再不准进城,进城就给你顶“农民工”的帽子戴。共产党多势利啊!“农民工”应该不再给他们盖房子、挖地道、掏煤洞子,反正我们也住不起那房子、坐不起那地铁、烧不起那黑煤疙瘩。
唉,我把这些写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当局让他们苦,他们就得默默地苦;即便是哭,也得偷偷地哭。但中国却有人偷着乐呢。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来源:中国人权双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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