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希望寶釵、黛玉這兩位女子可以臻於完美,但是好人並非全好,何況斯時斯境,做出相應的舉動言辭,也非不可理解,也無不協調之處。(圖片來源:Ivan Walsh/維基百科)
物要十全,人要十美,是中國人的習慣,在閱讀文學作品中,對於自己喜愛的正面人物,也一定希望他是盡善盡美的。
《紅樓夢》誕生以來一直存在著擁林派和擁薛派,甚至為了爭高下而「幾揮老拳」,因為在書中他們心愛的人物總有一些事的處理不盡如人意,與普世價值觀有所違背。例如薛寶釵在金釧之死中的表現可謂冷血薄情;而林黛玉嘲笑劉姥姥的尖酸刻薄也讓擁林派如鯁在喉。
分析人物和事件不能脫離當時的語境,也不能脫離人物本身的設定。
通過認真閱讀《紅樓夢》文本來剖析一下,薛寶釵和林黛玉的此言此行是否真的那麼十惡不赦?
一、金釧之死
(一)寶釵襲人反應之別
金釧被王夫人趕出園子,又羞又氣,想不開投井死了。當時薛寶釵和襲人正在園子裡閒話,一個婆子慌慌張張地走過來敘述金釧投井而死的事情。寶釵和襲人的第一反應是不同的:
寶釵道:「這也奇了。」
襲人聽說,點頭讚嘆,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
寶釵聽見這話,忙向王夫人處來道安慰。
這裡襲人回去不提。
此時寶釵和襲人只是聽說金釧投井死了,至於為甚麼並不知曉,因此寶釵覺得很奇怪,脫口而出「這也奇了」;然後馬上想到的是金釧是王夫人的大丫鬟,是王夫人日常最倚重的丫鬟,金釧死了,最難過的應該是王夫人,便急著趕來安慰王夫人。這是薛寶釵的第一反應和想法。
而襲人與金釧同為奴僕,身份相同,自然有些物傷其類之感;而且彼此情分頗深,如同姐妹。這在第四十六回鴛鴦的話有所體現:「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甚麼話兒不說?甚麼事兒不作?」襲人金釧也算是總角之交,從小一起玩著長大的,猛聽見一個好姐妹去世了,流淚是非常正常的表現,何況襲人本身也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呢。
而薛寶釵和她們的身份地位不同,她是主子,是小姐,金釧只是個丫頭。在第六十回的時候,探春說過:「那些小丫頭子們原是些頑意兒,喜歡呢,和他說說笑笑;不喜歡便可以不理他。便他不好了,也如同貓兒狗兒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時也該叫了管家媳婦們去說給他去責罰,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體統。」這與後來薛寶釵所言的「姨娘也不必念念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主僕之情了」所體現出的思想是一致的,可見在主子們眼中,奴僕就是奴僕,和主子們的地位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另外從親疏關係上看,王夫人是薛寶釵的姨娘,在王夫人和金釧之間,出了事情,當然薛寶釵第一想到的是王夫人,這也是人之常情。
(二)寶釵再顯「冷」「淡」之特點
到了王夫人處,看見王夫人淌眼抹淚,寶釵便想著如何去安慰王夫人,說出了這樣一番話:「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麼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為可惜。」
這段話一是為了安慰寬解王夫人,另外也體現了薛寶釵為人處世的特點,是和其平素的性格相一致的。薛寶釵的性格特徵中的一大特點是「冷」和「淡」。所謂「冷」是一種非常理性的人生觀和價值觀。所謂「淡」是一種淡然超然的處世態度。
孔子《孝經》開宗明義:「身體髮膚,受之於父母,豈敢毀傷?」一個人的生命是屬於自己的,只有珍惜自己,尊重自己,才談得上尊重別人,珍惜別人。這是一個人做人的基本原則,當你因為某種委屈或者憤怒而選擇輕生,是一種不負責任的人生態度,也是一種令親者痛,仇者快的不孝的行為。因此薛寶釵認為這是一個「糊塗人」的做法。
同樣類似的事情還有尤三姐自裁,柳湘蓮出家,薛寶釵的反應也是淡淡的,「只好由他罷了,媽媽不必過分傷感」,她認為這些事情都是命中註定,有因有果,非人力強扭所能改變,因此順其自然就好,這就是薛寶釵的態度,所謂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淡極始知花更艷」,薛寶釵極致的對於世態人情的看法和做法,因此薛寶釵才被稱之為「山中高士」,頗有些「望盡塵寰事,超然物外人」的感覺。
因此,我們不能因為薛寶釵對待金釧之死沒有像襲人一樣表現出悲痛,沒有像王夫人一樣格外在意,而認為是其道德上的瑕疵,不過是她的人生態度、處事態度如此,如果她要表現得過分悲傷和難過,那才不是薛寶釵了呢。
孫溫繪全本紅樓夢圖中的大觀園圖。(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二、林黛玉的「母蝗蟲」之謔
(一)黛玉銳言諷刺自有因
劉姥姥二進榮國府,成了大家的「女篾片」,劉姥姥也極盡配合之能事,把大家逗得開懷不已。賈母的興致來了,要讓惜春照著園子畫一幅畫。惜春有了這樁事正好樂得請了長假,李紈、黛玉、寶釵、探春等在一處說笑此事。林黛玉說了這樣幾句話:
「可是呢,都是他一句話。他是那一門子的姥姥,直叫他是個『母蝗蟲』就是了。」
「別的草蟲不畫罷了,昨兒『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
「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個名字,就叫作《攜蝗大嚼圖》。」
眾人聽了,越發哄然大笑,前仰後合。
林黛玉把劉姥姥比作「母蝗蟲」,劉姥姥貧苦勞動人民的代表,林黛玉在大家的眼中是純潔善良而又富有反抗精神的女孩子,為甚麼不知道尊重勞動人民呢,為甚麼不能體會貧苦人民的艱難處境呢,竟然還如此嘲笑她,實在讓人有些接受不了。
把人物上綱上線,用階級劃分的眼光來分析不過是某一個特殊的歷史時期的事情。事實上劉姥姥本身屬於破落官僚地主家庭,並非貧苦農民;劉姥姥為甚麼家貧呢,從她的一句話可略見端倪:「你皆因年小的時候,托著你那老的福,吃喝慣了,如今所以把持不住。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個甚麼男子漢大丈夫呢!」「誰知狗兒利名心最重」,可見王狗兒本身並非吃苦耐勞之人,好吃懶做、坐吃山空才導致的家貧無著。
在中國文人傳統的理念裡,「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志士不飲盜泉之水,廉者不受嗟來之食」,一個人要有氣節,有骨氣,安於貧窮而不墮青雲之志,這樣才算大丈夫,才算得上君子。而劉姥姥擺明了就是來賈府「打秋風」,林黛玉這些貴族小姐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當然對劉姥姥的行為多有輕蔑、揶揄之態。因此將她比作「母蝗蟲」,也包含了不勞而獲的意思。
因此寶釵才評價道:「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更有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這『母蝗蟲』三字,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現出來了。虧他想的倒也快。」
可見對於「母蝗蟲」之喻,群釵都是會意並且認可的。
(二)黛玉刻薄厲害本符實
當然從劉姥姥本身來說,是一個通達世故而善良的老人,在《紅樓夢》中也是一分為二地描述劉姥姥借貸的事情,比如說老嫗有「忍恥」之心,這是劉姥姥和那些清客相公們的本質上的不同。大家說劉姥姥是「女篾片」,但是那些清客相公們是以此為業,以此為掙錢的門徑,已經習以為常地做蠹蟲了,而劉姥姥良知尚在,氣節尚存,有「含羞忍恥」之心;以至於後來還有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壯舉,這是劉姥姥的可嘉可敬之處。也是作者刻畫人物,好者並非全好,壞者並非全壞之處。
但是,此時此刻,林黛玉畢竟是富家千金,從小受的詩禮教育,她並不是周公可以預測未來,知道劉姥姥將來成為賈家的恩人;也不是孫悟空長著一雙透視眼,可以看到劉姥姥本質上的淳樸和善良;只是就劉姥姥打秋風的事情極盡挖苦諷刺,這也和林黛玉「尖酸刻薄」的性格特徵,嘴巴厲害的日常行為相吻合。
雙姝言行有理有協
最能體現《紅樓夢》藝術特點的還是魯迅先生的那句話:自從《紅樓夢》誕生以來,傳統寫法都打破了,最重要的是作者「敢於如實描寫,並無諱飾,和以前的小說敘好人完全是好,壞人完全是壞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敘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
薛寶釵是薛寶釵,林黛玉是林黛玉,雖然讀者希望他們心中的女子可以臻於完美,但是事實就是這樣子,好人也並非全是好處,何況作為薛寶釵、林黛玉本身來說,斯時斯境,做出相應的舉動言辭,也並非不可理解,而是她們的人物形象所必然有之的道理,並沒有絲毫不協調的地方。
責任編輯:輕描淡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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