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奶奶教育運動」,女生用表演《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的大刀,向于永勝頭上亂劈亂砍。(網絡圖片)
1970年初,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20團組建。組建之初他們「房無一間,地無一壟」。他們必須在入冬之前蓋起營房,否則嚴冬到來他們將無處棲身;他們必須在土地凍結之前,把荒原變為可耕地,否則明年開春他們將無地可種。20團地處庫布齊沙漠邊緣,氣候條件非常惡劣。全年從土地融化到土地結凍,可以施工蓋房的時間只有6個月。當時團黨委和各個連領導都面臨著巨大壓力。從4月份起,「脫坯大會戰」、「挖渠大會戰」、「平整土地大會戰」接踵而至。戰士們勞動強度非常大,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幾乎每個連都有一些戰士,把城市裡的流氓作風帶到了兵團。他們不遵守紀律,勞動偷工減料,結夥鬥毆,嚴重地影響了全團的生產建設。故事就發生在這一年的秋天。
那是秋末冬初的一個傍晚,記憶中那天屋外格外安靜。我被通訊員叫到連部。指導員早已等在那裡。他對我說,我看到了你的入團申請書。積極向組織靠攏,這很好,但還要經受得住更嚴峻的考驗。團黨委發動的「紅柳條教育運動」和「姑奶奶教育運動」的動員大會已經開過。這就是考驗你的時機。現在連裡就有一股歪風「牙」氣(他總是把歪風邪氣的「邪」字念成「牙」),十分猖狂。今天黨支部決定對他們進行反擊,第一戰役是教育劉勝利。對這種破壞連隊建設的人就是要狠狠地打擊。這是對你的考驗,看你究竟是站在黨支部的一邊,還是站在歪風「牙」氣的一邊。這次教育運動後,連裡要發展一批團員。不要膽小,不要放不開手腳。有團黨委給你們撐腰,有黨支部給你們做主。不要怕打死人。打死了扔黃河裡,我兜著。說完給了我一根一把粗的木棍——那是剛剛從庫房裡取出來的嶄新的鐵鍬把,向「餐廳」那邊一努嘴,說:「去吧。」
我拎著木棍走進「餐廳」。所謂「餐廳」,其實是用土坯蓋起的簡易房。「餐廳」裡點著幾盞柴油燈,突突地冒著黑煙,照得滿牆都是人影。進來才知道我是最後一個,裡面早已站了十幾個人:一班長、三班長、一排長,還有各班的幾個戰士。他們不是寫了入黨申請書,就是寫了入團申請書的。十幾個人手裡都拎著木棍,站到一處就覺得殺氣騰騰了。
一排長見人已到齊,把門推開一個縫兒,朝門外一擺手說「進來吧」。劉勝利就被兩個人從門縫兒押了進來。他瘦高的個子,略有點兒駝背,白淨臉上生著彎彎的眉毛,明亮的眼睛,如果不是嘴角掛著一絲野氣,是個很文靜的小夥子。年齡和我們相當,十七八歲。
一排長把門關上,用木棍頂死。然後轉過頭說:「今天把大家召集到一塊,要對劉勝利進行特殊幫助。誰先發言?」
一班長說:「劉勝利是我們班的,還是我先說。」他的聲音很平靜,沒想到他突然提高了嗓門,把大家都嚇了一跳:「劉勝利!讓我宣布你的五大罪狀!第一,你反對偉大領袖毛主席,你承認不承認?」劉勝利說:「毛主席我崇拜還來不及呢,怎麼會反對他老人家?」一班長說:「可你說毛主席崇拜魯迅,魯迅是什麼東西?毛主席會崇拜他嗎?你這就是反對毛主席!」
一班長哪容劉勝利辯解,接著說:「第二,你破壞兵團建設。」劉勝利說:「這麼大的兵團我破壞得了嗎?」一班長冷笑一聲,說:「我這裡有鐵證,你是抵賴不了的。我們脫的坯標準是38斤一塊,你的坯我剛剛稱過,只有30斤!」
劉勝利偷懶是全連有名的,脫坯為了省泥,他把團裡發下來的坯模子用刨子刨低。他的坯看上去和別人的都一樣,只是薄了很多。劉勝利知道抵賴不了,說:「我的坯只是薄了一點兒,也說不上破壞兵團建設呀,扣這麼大的帽子誰受得了?」一班長把牙咬得咯咯作響,說:「好樣的!敢承認就好。第三,你散佈落後言論,渙散革命鬥志。」劉勝利說:「這我可就聽不懂了,這是哪的話?」一班長說:「你說『不入黨,不入團,一年能省兩塊錢。』這還不是落後言論嗎?這簡直是反黨言論!」說著把棍子頂到劉勝利的鼻子尖上。
劉勝利乾脆把頭迎了上去,頂住棍子,說:「哥幾個,我明白了,你們不就是想『鞭』我一頓嗎?想表現表現你們積極,直說就行了,我給你們個機會。哥幾個仔細聽著,我姓劉的要是出一點兒聲,我不是好漢。可別忘了給我留口氣兒。好,來吧!」說著將身體一「疊」,咕咚一聲側倒在地上。
劉勝利不愧是個「玩兒鬧」,滿口都是黑話。這「鞭」就是痛打的意思。「疊」就是在挨打的時候保護自己的一種特殊姿勢。他這一「疊」也頗有講究:兩手把頭抱住,用小臂護住太陽穴,全身縮成一團,側倒在地,上面的一條腿緊緊壓住下面的一條腿,把「命根子」死死護住,這樣,全身所有要害都被保護起來。
大家見狀都愣住了。劉勝利卻說:「哥幾個,還等嘛?別不好意思了,來吧!」
劉勝利的話把我激怒了。我把木棍丟在一邊,解下了武裝帶,兩頭對折,把皮帶扣攥在手裡,朝劉勝利的身上左右開弓猛抽起來。
打人真過癮!我從小生性懦弱,從來怕打架。可這時,我才知道,打人竟是如此快樂的事!這不是一般的興奮,是一種令人戰慄的快感。我不知道我身上居然還潛藏著野性、獸性,或是一種虐待欲。
我和劉勝利沒有一點兒私仇,甚至可以說還是不錯的朋友。他是很落後,甚至是個純粹的「玩兒鬧」,流氓。難道這就是我打他的全部理由嗎?這就是所謂的「正義感」或「階級仇恨」嗎?
沒有縱情打過人的人絕對體會不到那種刺激,那種快感!我抽得一下比一下猛,一下比一下快,武裝帶雨點一樣落在劉勝利身上,直到我精疲力竭為止。
劉勝利確實是「賊骨頭」,他居然一聲都沒吭。
一排長看我停下來,用蔑視的眼光瞥了我一眼,說:「你這是幹什麼?給他撓癢癢嗎?躲開,看我怎麼教訓他!」一句話說得我羞愧滿面。
說著他掄起木棍朝劉勝利後背就是一下。木棍應聲折成兩截兒。他掄起手上的一截兒又一下,手裡的一截兒又折成兩截兒。手裡的木棍只有一尺來長,不能再用,他丟在地上,撿起地上折斷的一截兒木棍,掄起又是一下,木棍又折成兩截兒。
這一下太重了,只聽劉勝利慘叫一聲。想起那聲音至今令人毛骨悚然。接著劉勝利立即求饒:「哎呀媽呀!我服了!饒了我吧!」
這時一班長、三班長和要求入黨入團的積極份子們都唯恐顯得自己立場不堅定,爭相掄起手中的木棍朝著劉勝利打起來。
這時,你打得越狠,你就越革命。你越殘忍,就越愉快。你做得越壞,你就做得越好!這是一場比誰更革命的競賽!比誰更殘忍的競賽!
所有的鐵鍬把都斷成一尺長一截兒的,橫七豎八地掉在劉勝利周圍。炊事班的女生看到,就主動把伙房的擀麵杖拿來繼續打。這時我才知道,人的身體遠比我想像的結實得多,粗粗的擀麵杖,打在人身上一下竟會折成兩截兒!所有的擀麵杖又都打成一尺長一截兒。
開始劉勝利高聲求饒,慢慢地聽不清他嘴裡嗚嚕嗚嚕說什麼了。再一會兒,雨點樣的棍棒落在他身上就像落在麻袋上毫無反應,只有噗噗的聲音。
地上慢慢地洇出了血,從劉勝利身下像一條小溪慢慢地往前洇。接著兩條,三條,越洇越遠。
一排長說別讓他裝死,去拿涼水來。炊事班的女生端來一盆涼水。一排長接過盆劈頭澆在劉勝利頭上。沒有動靜。又端來一盆,又澆上去,慢慢地,地上的那攤肉顫抖了一下:「哎唷媽呀,我在哪呀?」然後又昏死過去。
醫生搶救劉勝利的病例記載:某年某月某日,晚11:15,血壓:40/20,心跳:23/分鐘,體溫:42,全身95%皮膚受傷及皮下瘀血,左臂小臂骨折,手指骨折,肋骨骨折,頭皮撕裂……
當晚打了強心劑、防破傷風針。
接下來,「紅柳條教育運動」和「姑奶奶教育運動」在連裡全面展開。接連幾個星期,一到晚上,就會聽到從餐廳、從連部發出男生女生的慘叫。記得名字的被打的男生有青島的于永勝,女生有天津的康英華。
教育康英華的是女生。女人有女人的方式:掐、摳、咬、揪是她們的絕招。康英華的頭髮幾乎被女生們揪光,只稀落落地剩下幾綹,一片黑一片白的,讓人們還能看得出她是個女人。
于永勝父母死得早,性格有些孤僻。他常常早晨出操起不來,幹活老拖班裡的後腿兒。於是也是一個被教育的重點。
于永勝被揪到女生排,這是「姑奶奶教育運動」的特點:利用年輕人害怕在女生面前丟臉的弱點,特意讓女生教育他。女生用表演《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的大刀,向于永勝頭上亂劈亂砍。
于永勝只好用手護住頭。一頓劈砍過後,于永勝手上、頭上、臉上全是血。與此同時,全團十個連都分別發生了同樣的事。政委在「兩個運動」開始之後,分別到各個連做動員報告。報告說:「這次運動不僅要觸及靈魂,而且要觸及皮肉。」「打是疼,罵是愛。不打不罵是禍害。」「恨你是恨鐵不成鋼的恨。打你是教育你,幫助你。」「『兩個運動』是我們保持部隊旺盛戰鬥力的法寳。」康英華被打之後不久回天津探親,此一去就再也沒回來。她曾是我小學的同學,還坐過同桌,跟我家是鄰居。從家裡人那裡得知:她回津後得了精神病。半夜三更不穿衣服就跑到外邊,哭著,喊著:「媽媽,我沒偷懶,我沒偷懶呀媽媽!她們打我呀!」後來,為了逃避再回到兵團,嫁給了郊區農民。
不久,一排長入了黨,一班長、三班長和在這次運動中表現積極的戰士入了團。一年以後,一排長被選送上了南開大學。2002年,于永勝在青島醉死街頭,終年大約52歲。劉勝利回城後經常酗酒。曾經因賭博被判刑。2005年,劉勝利病逝,終年52歲。我不知道他們酗酒、賭博、早逝跟當年挨打有沒有必然聯繫。幾十年了,我一直想找個機會向劉勝利賠禮道歉。道歉的話也反反覆覆地編了多少個版本,陰差陽錯,每次回到我和劉勝利共同的故鄉天津,總是找不到他。有一次聽說他在家,我決定去找他,但一個戰友說:「你最好不要提那件事,從那次以後,只要一提那件事,他褲子就濕了。」
聽說他回天津後因賭錢被判刑入獄。再後來我就遠離了那個城市。現在,我只能在這篇文字的最後對他說:對不起,當年,我曾經打過你。把你打得皮開肉綻,險些丟了性命。難以排除我是挾有私慾的。這些私慾是什麼?當時自己說不清,但現在想,至少有一點是清楚的,就是要表現自己和壞人壞事劃清界限,為了「要求進步」,為了入團,總之是為了自己獲得利益,這些是難以逃脫掉的!但是這些私慾都被正義、崇高的理由包裝起來,成為了實現私慾的外在形式。
我不想請求你的原諒,因為那次對你造成的傷害是不可挽回的。也許對你後來的一生都造成了不良的影響。而我能說的只有輕飄飄的「對不起」三個字!甚至就連說「對不起」,也是出於自私:為了減輕一點兒負罪感。如果有能贖罪的辦法,我一定努力去做。
来源:《我們懺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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