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希翎(網路圖片/看中國配圖)
在數十萬右派中,有相當一部分人是當時的在校大學生,其中就包括特別受到毛澤東關注的大學生,所謂的頭號學生右派林希翎。
林希翎原名程海果,1949年13歲的時候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1953年從部隊轉業,進入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學習,並且成為小有名氣的雜文作家。蘇共二十大的秘密報告促使她重新認識社會主義。
林希翎說:「胡耀邦的機要秘書曹治雄跟我談戀愛,一天到晚追著我。後來,我們兩個準備畢業以後結婚的。就是因為他給我看了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我一看吶,當時氣得不得了。沒想到我心目當中那個嚮往的蘇聯內部這麼黑暗,殺了這麼多布爾什維克。」
1957年,毛澤東宣布共產黨整風,請黨外人士和知識份子「鳴放」提意見,說是幫助共產黨整風。同絕大多數中國人一樣,林希翎自然不知道這是毛澤東「引蛇出洞」之計。
林希翎說:「我們這批知識份子所以上當受騙啊,全是毛主席號召我們怎麼樣反對‘三害’,官僚主義、宗派主義、教條主義給我們的黨造成極大的危害。你們應當幫助黨整風,批判這些‘三害’,而且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講得漂亮得不得了。」
在5月23日到6月13日這期間,林希翎先後在北京大學和中國人民大學發表六次充滿激情的講演。
林希翎說:「北大兩次,人民大學四次,正式的。那簡直熱烈的不得了啊。後來打我的時候說,林希翎有組織、有計畫、有綱領地向黨進攻。真是開玩笑,哪裡什麼組織,孤家寡人一個。開始是一個我的同學,叫劉秉彞,他也是部隊轉業的,他在中文系讀書,經常來我這兒玩玩。我們是一個部隊的。‘到我們北大來看熱鬧,看看’。哎呀,大字報、大鳴放,給我形容一番。到校園一看吶,一下子吸引住了。圖書館正門進去,‘繼承發揚五四革命傳統精神’。那個‘五四’的那種氣氛啊,整個校園紅紅綠綠的大字報。看看看看,看著大概就是走馬觀花看一遍。提出這些問題都是非常尖銳的,正是我所想的。那天晚上開辯論會,物理系的學生和法律系的學生辯論胡風是不是反革命。」
林希翎本來並沒有想介入這場「鳴放」。
林希翎說:「我也不是沒有考慮到我個人利益。我馬上要畢業了,我馬上要結婚了,我去碰這些麻煩事幹嗎?這些問題可是政治問題,很敏感的。胡風問題,這是毛主席在中央規定的。但是,另外一方面,我這個人性格裡面啊,我父親、老祖宗是山東人,可能‘水滸’那種基因啊,路見不平,拔刀相助。這種性格害我一生的悲劇。都是為了打抱不平給捲進去,我自己這個倒霉。所以,那次我根本一點計畫沒有。他們要我去,一定留我吃晚飯。那好吧,我也感到新鮮,我去聽聽吧。但是我不發言,我說‘說好了’,因為這麼大的問題可不能隨便講。所以,我坐在主席臺旁邊,我聽聽。可是也沒經過我同意,那個主席當時宣布:現在我們請到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的女學生,青年作家林希翎,請她來談談對這個問題的看法。我呢,一點思想準備沒有。所以,我的6次發言從來沒有講稿的,連提綱都沒有,都是信口開河。就把我推上舞臺了。從那一剎那起,半個世紀以來,好了,我到現在都下不了臺。」
林希翎究竟在講演中說了些什麼,使她最終成為大學生中的頭號大右派呢?
林希翎說:「總的訴求,我牽扯的面很廣:政治、法律、文藝、教育,甚至兩性生活、婚姻愛情,差不多都談了。想怎麼談就怎麼談。對共產黨當時的內政、外交,對蘇聯的政策,學習蘇聯的經驗,全面地進行質疑、批評。最嚴重的問題是,一個呢,我說批判‘三害’,同學們要討論一下‘三害’產生的根源是什麼。就是治病嘛,不能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應該找出病根才能夠對症下藥。我認為這個‘三害’產生的根源與現存制度有關。那你認為現存制度是什麼制度呀?我認為,不僅在中國,甚至在蘇聯,都沒有建成真正的社會主義。斯大林宣布1936年建成了社會主義,是錯誤的!如果蘇聯建成的是真的社會主義,為什麼會產生那麼嚴重的錯誤?法制遭到這麼殘酷的破壞。沒有民主,沒有法制,國家怎麼能談是社會主義?馬克思、列寧都講過,一個新的社會是從舊社會產生出來的,都有帶上那個舊社會的政治、道德、宗教各種痕跡。那麼,我們中國,以前講是個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所以,我們革命成功以後,也是帶著這些痕跡呀。你不能說這樣一個社會,就馬上說它是社會主義了。如果是一定要說是社會主義國家,你當然要和資本主義區分開來,你可以稱之為社會主義國家,泛泛的。我也說這是封建社會主義。所以這句話,我罪名裡就帶一條是‘誣蔑社會主義制度是封建社會主義’。」
林希翎5月23日的講演馬上被整理成內參。毛澤東看到以後,當場將她定為「學生右派領袖」。但是林希翎認為,反右運動不能只歸咎於毛澤東。
林希翎說:「實際上,像劉少奇啊,鄧小平啊,當時都是反右的急先鋒。他們是罪大惡極的,是共犯。不僅是共犯,還是主犯。後來把罪責完全推到毛澤東身上,這個完全是不對的。我在北京大學第一次演講,5月23號的演講,馬上發‘內參’嘛。‘內參’上第一次批示的就是劉少奇:極右份子,請公安部注意。可以說,我第一次演講,專政的機器已經對著我了。」
林希翎不僅自己被打成右派,而且還株連了一大批人。
林希翎說:「在1957年,我株連了中共中央三個中央委員。一個是吳玉章,人民大學校長;還有一個謝覺哉,內務部部長;還有一個就是胡耀邦,團中央書記。胡耀邦的機要秘書曹治雄當時正在跟我談戀愛,馬上開除黨籍,打成右派。害得胡耀邦呢,也給他下放,到陝西去了。吳玉章,他的外孫,叫藍其邦,在我們人民大學經濟系讀書。吳玉章當時是在生病,他就叫他來看看我,聽說我在大學演講,都講些什麼。他來的時候我不在家,就在我房間裡留了個條子,說吳老派我來看看你,向你拿些材料。這個條子後來反右的時候,我的所有東西都檢查,發現信件中有這麼一張(條子),就把他也開除黨籍,打成右派。一開除以後馬上離婚了。謝覺哉,他也是為了接見我,要秘書給我寫信。他的秘書給我寫了一封信。結果因為這封信查到了,把他的秘書,他最愛的這個秘書打成右派、開除學籍、開除黨籍、下放,妻離子散。我還特意到黨中央辦公廳去,向毛主席反映意見。黨中央辦公廳就給我記錄。那個記錄的工作人員叫王文,是個支部書記。還有楊尚昆也寫了個‘閱’。後來我打成右派,他們都受株連。楊尚昆檢討;王文打成右派。老黨員,妻離子散。我株連的人啊,中央機關據說150個人以上。」
1957年11月,毛澤東在處理林希翎的報告上批示說:「開除學籍,留校監督勞動,當反面教員。」然而對林希翎的迫害遠遠沒有就此結束。據曾經受林希翎案牽連的前中共中央辦公廳官員王文回憶,1958年的一天,劉少奇問起林希翎的情況。人大的學生反映林希翎沒有「低頭認罪」。劉少奇說:「那你們應當對她加強監督嘛。」不久,公安部長羅瑞卿親自到人民大學,說「林希翎這樣的大右派在人大是改造不好的,還是交給我吧。我有辦法對她進行強制改造」。
林希翎說:「到1958年7月份,當人們都淡忘了這件事的時候,就進行秘密綁架。」
結果,林希翎被以「反革命罪」判處15年徒刑。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就在林希翎即將刑滿的時候,毛澤東在1973年突然又想起了林希翎。
林希翎說:「毛澤東問起當時北京市委書記吳德:哎,那個林希翎怎麼樣啊?好不好啊?吳德說,哎呀,我不知道啊。她的事情出的時候,我沒在北京市委工作。我給你打聽一下。結果他們從公安部打聽到,說我已經關起來,關在浙江勞改農場。跟毛澤東匯報了,毛澤東大發脾氣:關她幹什麼?她很年輕,挺能幹的。分配工作!就這麼一個最高指示,沒有任何文件,發到浙江省委。浙江省委到勞改農場宣布。釋放也沒有任何文件,釋放證都沒有。就給我分配到金華地區一個很偏僻的山區,叫武義縣。在那個地方找一個農機廠,叫我在那裡做工人,而且給我的條件是保密,過去的歷史一個字都不要提。就用我程海果的名字。只有縣委書記知道。當然了,以後那個縣委書記,那個王登林,後來也成了好朋友。我在住醫院的時候,他來看我。他就說,‘海果,你在我這裡啊,你可得乖乖好好的。當時我不敢接受你啊。我這個小縣城哪裡接受得了你這個大人物啊’。他說,‘你啊,在這裡就好好過日子吧,過去的事情忘了吧。你想,偉大領袖毛主席這麼忙,他居然想起了你,把你釋放。你想想看,除了毛主席,別人誰敢插手你的問題啊?這麼大的事’。我後來結婚那個丈夫當時就是那個農機廠的技術員。他比我小11歲。他們上邊說,給你們分配一個北京來的大學生。他們以為我是剛剛畢業的。所以,我這個丈夫就追求我。到這個程度我就告訴他了,他向我求婚啊。但是呢,他在醫院裡照顧我的時候,他聽到王書記跟我的對話,他傻眼了。啊?海果的事是毛主席規定的?毛主席放的?但後來時我不能改正啊,這個消息啊,對他是極大的打擊。後來我就問他,那你當初幹什麼了?我都告訴你了嘛。我坐牢15年,我是大右派,我都如實告訴他了。他當時很天真,說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嘛。毛主席都信任你,我還能不信任你。就那麼個頭腦簡單。那你說,我們都給毛主席玩了,也不知道誰捉弄誰。」
為了孩子不受自己影響,林希翎曾經多次去北京爭取翻案。
林希翎說:「我第一次去翻案的時候,(19)75年,我剛生了孩子,第一個孩子。我不能忍受我的孩子將來還是右派。這個是母親的職責。我覺得我的案非翻不可,就跑到北京去翻案、上訪。我還想去找鄧小平。那時候鄧小平還受批判。結果呢,那個信訪組啊,國務院的什麼,馬上通知公安局,把我立即抓起來,又在海淀分局關了兩夜。然後通知當地公安局把我抓回去。這一抓回去,那個時候正好是批判「右傾翻案風」的時候,那個造反派一下子把我的事情全部公布。工廠裡面那個最壞的壞頭頭就給我掛上牌:打倒反革命!大右派到北京去找鄧小平翻案,新的罪名。又辱罵,又毆打。這個姓侯的書記,這個王八蛋是一個國民黨的俘虜兵。我要不然那麼討厭國民黨啊。(笑)國民黨奇怪,林希翎啊,你是共產黨迫害你,你怎麼對我們國民黨討厭啊?他就不知道我的生活經歷。」
1978年以後,林希翎又到北京爭取翻案。但是她不認錯的態度使中共官員十分惱怒。
林希翎說:「55號文件,它說,右派經過二十多年改造,都已經改造好了,所以給你帽子都摘了,包括我。我就不接受。他來給我落實政策的時候,我說:‘抱歉,其他右派是不是改造好了,我不知道。可是我從來沒有接受過改造。歷史將宣判我無罪。我沒認過罪。所以我也不要你摘帽!我拒絕摘帽。’我到人民大學去落實政策的時候,他說:‘林希翎啊,你難道一點錯誤都沒有嗎?你總應該做個檢討。’我說:‘錯誤,做人哪裡沒有錯誤呀。可是我有錯誤,你們有罪!你們冤枉好人,製造冤假錯案,你們是罪人,歷史的!我寫檢討?我坐在監獄15年都沒寫過檢討,我現在還給你寫檢討啊?太陽從西邊出來吧!地球倒轉吧!’這個態度也冒犯了他們。」
就連當時的中共中央秘書長兼中宣部長胡耀邦也愛莫能助。
林希翎說:「我到北京去翻案幾次,結果胡耀邦批示了三次,要給我改正的。結果還頂住了,沒給我改。」
1979年,翻案無門的林希翎給鄧小平寫了一篇長達萬餘字的申訴材料,希望鄧小平「能予以親自過問和徹底平反」。結果,林希翎沒有得到任何回音。而且,她的案子再一次株連了胡耀邦。
林希翎說:「改正不改正這個事情啊,是胡耀邦和鄧小平的一個根本分歧,也是胡耀邦挨整的根源之一。我前兩年去北京見到胡耀邦夫人。李昭跟我講,她說:‘林希翎啊,你的事情是耀邦同志的罪狀之一啊。’」
林希翎終於明白為什麼寫給鄧小平的信石沉大海無消息,為什麼她永遠無法翻案。
林希翎說:「鄧小平這麼講:反右運動基本上是正確的,只是犯了擴大化錯誤。他光承認‘擴大化’。你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都改了,你就為了我一個林希翎右派,你就發動這麼一個大的運動,冤枉這麼多,你還‘基本上是正確的’。你說這些官僚腦袋怎麼長的?為了證明他‘基本上是正確的’,就得留上幾個典型啊,不能改。所以,民主黨派的五個不能改,大學生,譚天榮都改了,我沒改。那五個沒有改的都已經死了,只有我一個活著。鄧小平本身就是反右的劊子手。他自己幹的事,他能否認自己嗎?!他這個政策就是改造、利用、限制,不願讓你真地翻身。所以,他是雙重標準。他自己文化大革命挨批判,他就能平反,徹底平反,百分之一百、兩百地平反。官更高,房子更大,車更小。但是他們當年整人的這筆罪,他否認。」
1983年,帶著失望和絕望的心情,林希翎離開了中國,後來在法國定居,入了法國籍。2001年,當時的中國國家副主席胡錦濤訪問法國期間,林希翎曾經同胡錦濤有過一次簡短的交談。但是雙方沒有談到任何實質性問題。
林希翎說:「胡錦濤他們是好人。但是他沒有條件把這個問題做正確處理。為什麼呢?江澤民也好,他也好,他們的權力來源是鄧大人定的,隔代接班啊。我讓你當皇帝,你反我啊?從他們那個道德倫理上都說不過去。」
前毛澤東的政治秘書、中共中央組織部副部長李銳認為,林希翎沒有必要翻案。
林希翎說:「李銳跟我講:‘哎呀,林希翎,你要它改什麼東西呢?留著不改更好。成了文物。誰給誰平反啊?’」
當年,一個審訊林希翎的中共老情報人員對她拒不低頭惱羞成怒,對林希翎咆哮說:「你看著罷!共產黨還對付不了你這個老毛丫頭!我要讓你年青青地進我這監獄,而把你關到白髮蒼蒼,我要關你一輩子,我要讓你斷子絕孫!」
林希翎說:「勞改隊的隊長說:即使我們把整個監獄裡的犯人,把你們都釋放了,我還得留著林希翎給我們看大門呢。」
顯然,這兩個中共專政機關官員都沒有實現他們的預想。同時,今天的林希翎所關注的也早已不是要翻半個世紀以前的案了。
林希翎說:「我現在要它平反?我告訴你吧,我對它執政的合法性都質疑。江澤民也好,胡錦濤也好,跟鄧、毛都一樣,他們甚至都不是黨內選出來的,他們不是人民一票一票選出來的,他們的合法性在哪裡?它給我平反?將來看看歷史,我們這批人是不是能原諒他們!這還是個問題。誰給誰平反?我看他們很可憐。
「我的最大的錯誤是什麼?我這個思想老超前。說話都說早了。人家看過一本書,叫《原上草》,北大的,包括譚天榮那些右派的言論集。你現在翻開再看看,有哪一點錯了!基本上都是對的,就是說早了。
如果中國沒有一個像臺灣的民主化,開放黨禁、報禁,成立反對黨,新聞自由、言論自由,這步邁不出去呀,中國是沒有希望的。不僅是我這個右派,整個你看看,右派下來,文化大革命,六四,搞法輪功,以及現在國內對維權運動的鎮壓,這些人不平反、不改正,根本問題是為了還要繼續這麼幹!如果把原來的平反了的話,那麼它還有什麼理由,有什麼法律上的根據繼續製造新的冤假錯案呢?製造冤假錯案是制度性的!當專制集權制度不推翻的時候,不管誰當權,必然地一再重複歷史上的錯誤。」
来源:美國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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