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五類憶舊連載(二十二)

作者:焦國標 編 發表:2010-11-23 1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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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認了    作者  馮積歧

那天早晨,生產隊長派父親去犁蕎麥地。蕎麥地兩邊都是深溝,溝邊長滿野草。每犁到溝邊,兩頭牛都會死命伸著頭,舌頭透過牛籠嘴,去攬溝邊的野草吃,全然不計摔到溝裡栽死的危險。一個早晨父親都提心吊膽,生怕牛滑到溝裡去。可是就在他準備收工,犁最後一個來回時,兩頭牛不知哪來的蠻力,只顧攬草,父親怎麼也拉不回它們。眼看牛的前腿一點一點向溝下滑,可它們全然不覺。父親手中攥的牛鼻繩是斷成兩截後接續到一塊兒的,拉了一個早晨,此時從介面處鬆脫了。兩頭牛沒了束縛,連帶著鐵犁,像箭一樣射向溝底。父親出於本能,一閃跌坐到溝邊……

飼養員老漢等著餵牲口,左等右等不回來,便到地裡來找牛,此時坐在溝邊如一灘爛泥的父親才如夢初醒。一頭牛跌下去當即就死了,另一頭雖然沒有死卻跌斷了腰,站不起來,不能再耕地了。

鬥爭會上,生產隊長呵斥道:「狗地主,你的命有一頭牛重嗎?牛跌死了,還能吃肉,牛皮還能合成皮繩。你死了,狗都不吃!」上臺發言的革命群眾將蓄意破壞生產的罪名按在父親頭上。「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打倒地主反革命分子!」「老實交待!」口號聲此起彼伏。父親很後悔當初在驚恐中沒有和牛一同扑下去,這樣他的痛苦在那天早晨就可以結束了。

那天下午,父親脖子上戴著幾十斤重的木板,背上背著一張剝下來的牛皮,弓著腰,被我們松陵村的革命群眾牽著去其他大隊遊街。牛皮散發的腥臭味兒被他帶到了全公社的每一個生產大隊。

走到朱家莊時,父親的腰彎得更厲害了。朱家莊是我的外祖父家,披著牛皮的父親看起來不是牛也不是人,好像一個怪物。他已無顏面對外祖父家的任何一個人。

父親像小學生背課本似的將自己的罪行向革命群眾交待了一遍。他抬起頭時,眼角的餘光竟掃見了母親。母親站在不遠處的一塊石頭上,表情平靜而麻木。彷彿她目擊到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舞台上的一個丑角。對這個劇中人,她不同情憐憫,也不憎惡討厭。她不過是一個觀眾,一個不參與劇情,只圖熱鬧的觀眾。父親還看到母親身後站著一個男人,那男人像高粱稈一樣細,有一雙尖銳的老鼠眼。那男人正和母親談什麼,母親回過頭去看那男人,一個勁兒地點頭。父親的頭使勁向上一仰,掃了母親和那男人一眼,看見那男人將細瘦少肉的右手放在母親的肩頭。父親突然大叫兩聲,撲倒在地,人事不省……

父親在炕上躺了兩天,祖母請來村裡的胡大夫。胡大夫捋著花白鬍子對父親說:「娃呀,心病還得心藥治啊!我給你開三服藥,吃吃看吧。」

祖母拿上藥方去公社衛生院抓藥。三服藥總共1塊4角6分,祖母身上只有1塊3角錢。她求抓藥的年輕人給她欠個賬,抓藥的說:「不能欠賬,一分錢也不能欠的。」祖母再三懇求,抓藥的還是不鬆口。祖母無奈,去找院長。院長來到中藥房,將抓好的三服藥解開,把藥中的白朮和茯苓分別取出兩片,然後包好藥包,給了祖母。

哥哥從學校裡回來吃午飯,飯碗端在手中還沒有下口,父親在房間裡喊他,喊得很急迫。他不知是怎麼回事,就端著飯碗進了房間。父親蹲在炕上,看了看哥哥:「想不想你娘?」「不想。」「不想?」哥哥急於吃畢午飯去學校,端著飯碗正要離開房間,父親叫住了他:「大虎,你說,你為啥不想你娘?」「不想就是不想。」哥哥沒有料到,父親竟突然端起自己的飯碗向他摔了過來,隨後自己也一下子撲倒在炕上。

兒子不想母親,是做父親的難以容忍的事情。我看得出,在父親的心裏,兒子的母親就是有錯誤,做兒子的也要原諒她,絕不能抱怨母親,更不能給母親記仇,這是父親對兒子最起碼的要求!

哥哥一下子被嚇住了,父親從來沒有這樣過呀。哥哥一看父親撲倒在炕上,流著眼淚一聲一聲叫爹。父親擺擺手,叫他走開。祖母聞聲進來,她不知怎麼回事,就責備父親:「世俊啊,你有病,又發啥脾氣呢?是大虎惹你生氣了?」父親抬起埋在被子裡的頭,擦了一把淚水:「不怪大虎,怪我自己。」

祖母給哥哥擺擺手,叫哥哥快去學校。哥哥走到炕跟前,撲通一聲跪倒,哭著說:「爹,怪我,全怪我。」父親拉住兒子的手,用淚眼看看他,一句話也不說。父親整天流眼淚,祖母不在的時候,就放聲哭。如果祖母在家,他就拄上棍子去地裡哭。

那是一個冰涼的夜晚。天一黑,父親穿戴整齊出門。祖母問他要去哪搭,父親說他要去朱家莊。祖母說:「你身體不好,不要跑冤枉路了,仙娥會回來的,時間還沒有到哩。」祖母這句話不知觸動了父親的哪一根神經,他突然站住了。他大概在揣摸祖母所說的時間是什麼。他可能在想,人活在世上還不是和時間較量嗎?父親知道,人是永遠也較量不過時間的。「啥時候算是到時間了?」父親彷彿是自言自語。祖母說:「她在娘家住不下去的那一天就算是到時間了。」父親苦笑一聲:「時間到了,我看時間到了。」父親出了院門,祖母沒再攔他。

去朱家莊這條路,父親走過無數來回了。腳下那條灰白色的路面像繩索套在他的脖子上,將他向前拽。到了外祖父家的院門前,父親看了看那扇厚重的大門,手舉起來,抓住了門環。他在圓圓的生了鏽的門環上摸了摸,還沒有動手拍,手一鬆,身子就順著門溜下去了。父親趴在門前的地上,一遍一遍叫著母親:「仙娥啊!仙……仙……娥!」回答父親的是無邊的沉寂。大地睡死了。村莊睡死了。母親呢?恐怕也睡死了。

在父親自殺未遂的第二天,伯母去了朱家莊,不知給母親都說了些什麼。沒幾天,母親回來了。她見到祖母,第一句話就是:「娘,你去給他們說,不要給我戴帽子,我不做地主。」祖母說:「娥娥,不會的,不會給你戴帽子的。」母親回來後,寡言少語,神情呆滯,她不和父親爭吵,也不和哥哥、姐姐說什麼。她一天干三晌活兒,天一黑,就上炕睡覺。每逢晚上生產隊長打鈴開會,母親就慌張,給祖母說:「娘,你去給他們說,不要給我戴帽子,我不做地主。」

日子一天天過去,松陵村沒有發生什麼驚心動魄的事,母親不再驚慌了。生活是平靜的,家是平靜的,即使父親被鬥爭,又挨了打,一家人都不驚不詫,都習慣了,好像日子不艱難,不缺吃少穿,父親不上鬥爭會,不挨打,就不是地主家了。

父親已經「認」了——既然是地主,就應該在少吃缺穿中生活,就應該在被人欺負中生活。家裡再也聽不見他的嘆息、抱怨,一家人每一張臉上的表情都是一樣的,一樣的平靜,一樣的麻木。儘管飢一頓飽一頓,有一頓沒一頓,一家人照常活著,就像太陽每天照常升起一樣。

父親是地主中最年輕的地主。大隊黨支部叫他給全大隊40多名四類分子當頭兒,要他監督每一個四類分子的言行,及時向大隊黨支部匯報他們的一舉一動。父親平靜地接受了任務,並且盡職盡責,隔一天晚上就把這幾十個老漢、老太婆召集到一塊兒念報紙,學毛著。誰有病,誰缺席,誰發的什麼言,有什麼思想動向,他都如實向上報告。有一次學習時,地主分子史耀祖一連跑了三次廁所,而且不停地放屁,父親也把這個情況匯報給了大隊黨支部。

 

父親到死想不通    作者  傑弗瑞

母親說我出生的時間比預產期晚了十天,要不是我家那頭老母豬,我還不一定能出來。當時我母親正在豬圈裡掃豬屎,挺著大肚子掃得很累,就撐著豬圈的石板牆想歇一歇。老母豬過來親她的腿,她提起腳趕豬,沒想到老母豬一抬頭頂了她一下。老母豬這一頂,把我頂到了臭烘烘的豬屎堆裡。母親說,老母豬從來沒這麼頂過她,是不是它有意幫你快點出來呢?

我生下來沒有多久,老母豬就死了,據說是吃了我的胎盤,吸了母親的經血。母親說,我生下來時好奇地盯著看老母豬,好像我們認識似的,看得老母豬直往後退,不敢抬頭,過幾天就死了,死得莫名其妙。我後來想,我是不是來到這個世界頂替這頭母豬的呢?這頭母豬是不是我的前身呢?幾十年過去,我發現我原來其實就是一頭豬,或者說我是一頭披著人皮的豬,過去的生活其實跟在豬圈裡的生活沒有什麼兩樣。

母親說,我生下來時,有一天時間既沒哭又沒笑,眼睛冷冷的、呆呆的,不知在看什麼。我母親嚇哭了,對著我的小屁股,打呀掐呀,我還是不哭,直到半夜父親回家,我才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這一哭就哭到大天亮。

我母親並沒有因為我終於活著來到人世而高興,也沒有因為我是一個兒子就高興。其實當時母親的眼裡滿噙著淚水。她用牙咬斷纏在我身上的臍帶,抓豬草清理自己的下身,然後坐在豬圈裡發呆。老母豬吃完了母親清理下身的豬草,舔食了豬圈地上的烏血,拱了母親一下,母親才回過神來,抱著我回家。

我長大後問母親,為什麼要生我呢?母親很無奈地說,沒辦法呀,那時也沒實行計畫生育。母親說得非常難過,我聽了也很不痛快。要是我老是呆在母親肚子裡不出來,要是母親根本沒有懷過我,要是母親懷上我又把我打掉,總之,要是這個世界上沒有我該多好,我也不會活得像一頭骯髒的豬了。

我現在不恨那頭把我頂出世的老母豬了,我也不恨生我養我的父親母親了。我的父親母親並沒有一點錯。他們不但沒有錯,還生我養我,於我有大恩大德,我應該感謝他們才是。而且,如果沒有以前像豬一樣的生活,現在我哪能奮鬥到大學副教授的身份,活得這麼輕鬆自在呢?有人說,人的一生,幸與不幸是一半對一半,把不幸的日子過完,幸福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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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那天,母親後來說,天熱得把衣服脫光都不能解暑,太陽就像被潑了一盆經血,紅得讓人難受,紅得讓母親看哪裡都是紅圈圈,都是豬圈裡的經血,現在想想還要嘔吐。母親那天抱著我衝回家,一股腦兒地喝了五大瓢冷水還是感到熱。母親老來四肢酸痛,處處是毛病,一喝冷水就犯吐,我想跟那時喝冷水有很大關係。

我當時確實不樂意出生,我母親也不高興我出生。當時父親正站在生產隊的批鬥會,五花大綁著,低著頭,曲著腰,接受著別人的教育。汗水在父親的身上像蟲子一樣爬著,最初痒得令人想笑。蟲子在身上爬多了,痒得久了,又難受得要命。父親在口水、石子、討伐聲中蒸了大半天,直到太陽下山了,月亮上來了,別人輪番討伐渴了、累了、餓了,才得以回家。父親疲憊地走進屋,還沒等母親告訴他家中又添了一個討飯的,就已重重倒在床上。

父親這一躺,正好躺在我身上,我哪受得了這一壓,哇的大叫起來,母親聽到哭聲才終於擠出一絲笑意來。父親一驚,望我一眼,面無表情地朝一邊一倒,又睡去了。

我出生在一個地主家庭,這是我出世之前就已經意識到並且不願意出世的原因。我一出生就注定要像豬一樣生活,難怪我一出世,我家那頭老母豬就死了,它不願看到我一個大活人居然活得像它一樣,它已預知到我將來的人生……

生在地主家庭就是地主子女,上小學就不能帶紅領巾,在各種各樣的表格上家庭成分一欄中就得填上地主。直到現在,我對地主一詞都非常敏感,只要一提它就渾身發緊,神經緊張,惶惶不安。按說,地主子女仍然是人,不是狗,是人就應該平等。出身在地主家庭也不是誰願意還是不願意的事,父母是地主,跟他們的子女有什麼關係呢?就算父母犯罪犯法,受處罰的應該是父母,而不應株連他們的子女呀。何況我的父親母親並沒有犯罪違法。他們只是在大家都很窮的時候,自己富得快一點而已。誰不願意日子過得好一點呢?然而在那種荒謬的時代,想過好一點也是有罪的。

我的父親母親,甚至父親的父親母親,我的爺爺奶奶,為了買那五十畝地不知流了多少汗水,節約了多少日子,吃了多少頓咸菜下苞谷稀飯,才終於攢到那麼一罐袁大頭。我的父親母親,甚至我的爺爺奶奶,既不偷也不搶,勤儉持家,樂善好施,連叫花子上門討飯,自己不吃也要賞一碗,這樣的人家在現在說應該評五好家庭呢。他們認為,我們靠勞動吃飯,不多言不多嘴,在哪朝哪代,不管當官的怎麼換,不管哪個黨執政,都應是正大光明的、坦坦蕩蕩的良民才是。

父親以前是個石匠,成年累月在外給人修房造屋,節省得吃碗羊肉湯都捨不得,一心想著買田置地,等結婚生子後讓一家人日子過得寬裕一些。我母親過門後,房修了地買了,日子照樣過得緊巴。爺爺奶奶、父親母親節約成習慣了,有了點錢以後照樣捨不得吃捨不得穿。母親說,要是那時捨得吃捨得穿,吃了穿了,被判個地主富農,心裏也還踏實些。既沒吃成又沒穿成,就被判成地主,土地被沒收,房產被瓜分,時時刻刻被監督勞動,大會小會上挨批挨鬥,父親母親、爺爺奶奶不甘心呀。爺爺奶奶傷心呀,後悔呀,哭呀,氣呀,解放沒多久就去世了。

父親在彌留之際還喃喃自語,為什麼同樣是共產黨,四十年前不讓人富,四十年後卻鼓勵人富呢?都是富,都是想把日子過好一些,為什麼命運就相差十萬八千里呢?為什麼那個時候是錯的現在卻是對的?為什麼靠勞動掙錢在那個時候就有罪而現在卻是一件光榮的事?父親至死也沒想通。

父親背著枷鎖過了半輩子。在生產隊,別人不願去修公路,讓他去修;別人不願在大雨中去守莊稼,守汽車,讓他去守;別人不願挑兩百斤重的擔子步行十幾公里去繳公糧,讓他去挑;別人不願在大熱天挑糞上山,讓他去;別人早早睡了,讓他每天晚上寫思想總結,寫交待書;天寒地凍的時候,別人在溫暖的家中休息,讓他去公社政治學習,接受人民政府的教育。

父親曾對母親說,他做這些事的時候總在想,難道想把日子過得好一點真的是錯的?難道大家都沒錢、都窮就好嗎?有一天,父親似乎想通了,突然對母親說了一句:「錢哪,魔鬼。」母親莫名其妙地望著父親,可他再沒說話,一聲接一聲地嘆息。

父親並沒有想通,他還在為他的土地、房產惋惜。我們全家也都想不通。我的姐姐考上初中卻不能讀,哭得死去活來也沒用,別人罵她賴蛤蟆想吃天鵝肉。她想不通,一頭栽到古井裡,再也沒爬出來。姐姐死了不要緊,讓全村人喝不上水,破壞社會主義建設才是罪不可赦。我的父親母親為此事在生產隊的祠堂前罰跪兩天兩夜,當然免不了挨口水、石子、鞋掌子甚至巴掌。我們家的祖宗也被罵了不知多少遍,直到花錢重新掏了一口井才了事。

我的哥哥,一個小時候聰明可愛的孩子,淘氣、外向、仗義、不服輸,經常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受的氣最多,吃的苦最多,長到該成家的年齡卻娶不到老婆,不得不入贅到大山裡去,過著食不果腹、衣不遮體的生活。相比之下,我膽小,不多言不多嘴,不惹事不生非,罵不還口,打不還手,可還是沒少挨打受罵。我曾有近二十個綽號,至今還記得一些,如屎斑鳩、苦檀神、地主仔、四類分子、屎彈子、周扒皮、劉文彩等等。

命運把我變成了一頭冷漠、自私、孤獨、玩世,人見人嫌的骯髒的豬。我已經習慣髒豬一樣的生活,而且常常自認為就是一頭豬。在沒人的時候,有時我學豬的嘶叫,甚至學著豬的樣子拱地上新鮮的泥土,嗅一嗅土裡別樣的氣息。做這一切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很開心,很痛快。我經常做夢,夢見自己變成一隻活蹦亂跳的豬崽。我在睡夢中曾夜遊到豬圈,被母親從豬圈里拉回床上睡覺。這一切我渾然不知,直到後來我上了大學,帶著女朋友(現在的妻子)回家,母親把它當笑話講給她時,我才知道。

我母親對我的女友說,我是豬變的,是豬精喲。我的女友看著我,笑得前翻後仰。我後來偷偷問我母親,我真的在豬圈睡過?母親沒說話,眼淚直往外湧。

我大學畢業,做了大學老師後,父親才得以找池塘釣釣魚,謙卑地接受鄉人的招呼。他去世前經常對我說:「人要節欲。還是窮了好,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要那麼多幹什麼?」我知道,父親話雖然說得通達,實際上他心裏仍然沒有想通過去一直沒想通的事。原因是我入贅到大山裡的那位哥哥,承包了幾十畝山地,種水果發了,成了遠近聞名的大款,可我父親卻怎麼也不願意踏進我哥哥的家門,甚至還當著全家的面,罵我哥哥不從他那裡吸取教訓。

然而直到父親去世,我哥哥也沒有被揪鬥,而且日子越過越紅火,桑塔納買了兩輛,剛上高中的女兒被送到美國唸書。我父親把我哥哥罵了,打了,哥哥仍然不聽,繼續發家。父親到死也沒弄明白,為什麼他不能想把日子過好一點而我哥哥卻可以想,不但可以想,而且可以大膽做,沒有誰把他怎麼樣。

 

                          離右派就差一厘米    作者  廖文偉

那一天細雨霏霏,我們正在樓上吃午飯,忽然樓下有人喊「廖老師」。「去看看,是哪個在喊。」父親對我說。我趕緊放下筷子,到窗前去看。窗口垂直往下便是大門,只見門口站著一個人,打著黃色的油布傘,看不出來是誰。

「不知道是哪個,傘遮著頭。」我趴在窗台上說。「是何老師的聲音。一定有事,我去看看。」父親放下碗筷,快步下樓去了。好一陣子,父親仍沒有上來。母親要我到窗口去催父親上來吃飯,於是我趴在窗台上喊:「媽媽喊你吃飯,爸爸!」門口站著的那人移開了傘,是個女老師。她仰臉朝樓上說:「告訴你媽媽,就幾句話,就幾句話。」不一會,父親上樓來了,端起碗繼續吃飯。他說:「是何老師。她寫了張大字報,向學校領導提了幾條意見,問我要不要簽個名。」父親舉著筷子的手停在空中,望一眼母親,接著說:「意見倒是對,就是口氣不太客氣。有兩件事我也只是聽別人說起過,並不在場。還是不能聽風就是雨,要實事求是。我沒有簽這個名。」「不簽也好,老老實實教你的書。」母親說。

細雨一連下了兩三天。第三天的下午,父親快步匆匆回來了,鎖著眉,繃著臉,進門就喊母親:「道香,你看好險!那天何老師來要我簽名,還記得不?」「怎麼啦,你不是沒有簽嗎?」我在做作業,母親正織毛衣,眼都沒有抬一下。「好險好險……」父親找杯子喝了口水,站在母親面前接著說:「何老師打成極右份子了,簽了名的幾個人都打成了右派份子。明天上午批判,全校師生都要參加。你看好險!」望瞭望吃驚地抬起頭來的母親,父親撮起手指,比劃了個一厘米的手勢,加上一句,說:「差那麼一點點,就回不了這個家了!」

第三天上午,學校大操場上扯起一條大橫幅,上書「堅決反擊右派份子向黨進攻」。批判會上領頭喊口號的是學生會的一個學生幹部,他情緒激昂,時不時振臂高呼「打倒右派份子!」嗓門都沙啞了,仍然不肯下火線,又衝上前臺痛打披頭散髮的何老師。台下激起一片喊打聲,有人衝上去對何老師拳腳相加。何老師高度近視,好幾次眼鏡被打丟了,摸索著從地上撿起,重又站到原先的位置上,臉上滿是驚恐,完全不知所措。站在她身後的幾名右派份子,驚恐之色也完全不亞於何老師。

打著黃色油布傘,站在我家窗口下的何老師,從此成了階級敵人。1958年,我離開家鄉醴陵一中,進省城當了職業運動員。兩年後回家探親,聽一中教職工子弟說,何老師一直不服,所以一直挨整,好幾次被逼得自殺,吞六六六粉,跳淥水河,都被發覺,求死不成。她的幾個女兒中,有一個是我妺妺的同班同學,其生活之清苦、窘迫、寒酸,妺妺說實在是一言難盡。三十年後右派平反時,何老師已經不在人世了。
當初那個帶頭喊口號的學生幹部,不久入了黨,後來留校工作,後來又調往縣委,升了官,直到因心血管病去世,都是階級覺悟很高的好同志。

也是此後不久,離右派帽子僅僅一厘米的父親,教研組組長的烏紗帽也丟了,從此落下個謹小慎微、膽小怕事的名聲。他的一個好學生,叫姚玉蘭,後來在湖南師範學院任教,每向我提起他們的廖老師,總會加上一句:「好老師,就是膽子小。」

 

印花的童年    作者  文利桃

父親成分不好,在城裡找不到媳婦,只好到鄉下找。母親對英俊的父親一見鍾情,不顧外婆外公反對,閃電般迅速嫁給了父親。母親嫁到城裡並沒有過上好日子。她打扮土氣,一口結結巴巴的鄉下話,受盡婆家和鄰居嘲笑。偏偏又連生三個女兒,父親更有對她拳打腳踢的理由。

在家中被視為狗尾巴草的我,兩歲就被送到鄉下外婆家。外婆待我如珠如寶,總能想方設法做出我愛吃的東西。從牆角菜壇裡舀來酸酸的浸水,將生紅薯切成極薄的片,再拌上鮮紅的剁辣椒,就成了一道解讒的美味。即使我犯了錯,把人家男孩打哭,或偷了人家放雞窩裡的引蛋,她都只是拿幾根稻草追得我滿村跑,演戲給旁人看,以平民憤。這是我童年最美好的時光。一晃到了七歲,已是上學的年齡,母親把我接回城。那時她又懷孕了,就在我報名讀書的第一天,母親生下了第三個女兒。父親一看又是個女孩,當場破口大罵。奶奶指著父親的臉說:「你這輩子絕種了!」罵罵趔趔地拖著我去學校報名。我回頭看見床上的母親滿眼都是絕望。

叔叔結婚後,爺爺提出分家,把好的東西都分給了叔叔。父親提出異議,爺爺說:「你要那麼多幹嗎?你兒子都沒有,將來還不是落到外姓人手裡?」父親賭氣遷出城,在郊外一條僻靜的小河邊蓋了三間房子。那一年,我八歲,二妹五歲,三妹一歲。父親做了一條小船,到河裡捕魚來維持生計。哪天多賣了幾個錢,他必定在外面喝得醉醉的才回來,見人罵人,見狗也要追著踢幾腳。我的左耳就是父親打聾的。

那是夏天的一個傍晚,天氣悶熱。母親在廚房做飯,八歲的我,坐在客廳的涼床上,抱著哭個不休的三妹,還要給站在旁邊的二妹撓背心的痱子。父親在隔壁房間喝酒,三妹的哭聲鬧得他心煩。他厲聲罵我:「你是頭豬嗎?不會抱她走動一下?」

我趕緊邊哄三妹邊努力想把她抱到外面去,無奈我個子太小,怎麼也抱不好。手箍得太緊,三妹哭得更厲害了。耳邊傳來父親的罵聲:「吵死啊!小心我出來一腳踹死你!」我終於抱起三妹挪到了大門口,二妹又哭著上來揪住我的衣服。本來就搖搖欲墜的我,沒注意腳下的門檻,抱著三妹一起摔倒了。三妹哭得透不過氣來。

我嚇壞了,剛把三妹從地上抱起,就看見父親從房間氣沖沖地出來了。他手一伸就把三妹從我懷裡奪走了,還沒等我來得及躲避,一巴掌就把我扇到了外面的水泥坪上,整個人飛出去足有一米多!我嚇得尿了褲子卻不知道哭,鼻子和耳朵都流出了血。鼻子倒是沒打歪,但左耳再也聽不見任何聲音。

母親被艱難的生活磨得脾氣暴躁,也喜歡零敲碎打。三姐妹中,只有我體積大一點,就成了父母理所當然的出氣筒。挨了打我也無處訴說,只是朝著外婆住的方向無語凝泣。有一天,我實在無法抑制對外婆的思念,偷偷從家裡跑了,走了三十五公里去看望外婆。外婆在給我洗腳的時候,看到我滿腿的青紫傷痕和佈滿血泡的小腳,直掉眼淚,咬牙切齒地說:「天殺的!怎麼下得了手啊!」第二天我坐在回家的班車上,看著窗外漸漸模糊的外婆,眼淚像決堤的洪水,無法控制地流下來。一想到又要回到令人恐懼的家,心裏的絕望無法言表。到了家門口卻不敢進去,我不知道要接受怎樣的懲罰。在房子後面的雜草中躺到快天黑,我才壯著膽子戰戰兢兢往裡走。剛走到大門口,正好撞見出來倒垃圾的母親,她一把拎住我的耳朵就打。

我被打了心裏還很高興,因為平時只要母親先懲罰了我,父親一般就不會再動手。母親也明白這一點,總是搶在父親前面動手,其實她是想讓我免挨父親更殘酷的毒打。可人算不如天算,正被母親推搡著,眼睛卻瞟見父親拿著一根很粗的木棒出來,直朝我奔來!我朝母親大叫:「還不快鬆手,爸爸來了!」母親一回頭,也趕緊鬆了手。我撒腿就往外跑,父親健步如飛追來。我沿著河堤狂奔,幾次差點被他手裡的木棒打到。我邊跑邊在心裏發瘋一樣的祈禱能出現一個人救我!

天從人願!村裡的支書正好從坡下上了河堤,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河堤是他回家的必經之路。我一貓腰從救苦救難的支書大叔褲襠裡鑽了過去,10歲的我身材瘦小,求生的本能又使我行動迅速,動作優美。父親沒料到支書會突然冒出來,朝著我舞出的棒子收不住慣性。好傢伙!那一棒子結結實實砸在了還沒反應過來的支書腿上。支書喊一聲「哎喲」,抱腿坐到了地上。那一棍要打在我身上,不知道會出現什麼效果。支書在醫院足足躺了一個月,才把被打得骨折的腿骨勉強治好,父親賠了七百多元醫藥費。

從那以後,父親要打人就先把門反鎖,連母親都不准進來。無論冬夏,要打就命令我把衣服全部脫掉,那樣我想跑也跑不了。

他以前用巴掌打,後來嫌打得自己手疼,就規定我定期去河邊竹林裡砍竹子回來做工具。要去掉竹葉,捆緊了,還得用布條把手握的部位一層層纏緊,這樣才好使力。他雙手握著那一大把竹條朝我裸露的身體肆意揮舞時,動作活像秋收時朝谷筒裡用力摔稻穀的農民。竹枝每落下來一次,我的皮膚上就多印出一串紅色的竹子印花,火辣辣的疼。每一串印花的尾梢都會冒出一顆紅紅的血珠,父親美名其曰「紅印花布衣」。

實踐出真知,打的次數多了,我發覺嫩竹枝條的尾梢更容易被打斷。我在被打的時候默默數了,老得發黃的竹枝要揮打40多下才全部斷掉,嫩竹枝一般30下就光禿禿的了。於是,我再去砍竹子時就專揀嫩枝頭上端的那一部分砍。

在父親的棍棒訓練下,我還練出了幾項特異功夫。兩米多高的窗戶,我一個八九小女孩能在幾秒鐘內爬到最頂端,像一隻小猴子那樣抱著窗戶頂端的欄杆,臉對著窗外的月亮哀嚎。保持這個姿勢的好處是上半身受傷比較少,不過,屁股就多受苦了。上面佈滿了重疊的印花,好幾天坐不得凳子。還一個特異功能就是無師自通學會了狼嚎。我發出的狼嚎可以媲美狼群裡叫得最好的領頭狼,叫聲在深夜傳得很遙遠。只要在我發出嚎叫的第二天,住在河對面很遠村子裡的婦女,總會到處繪聲繪色撒播謠言:昨天又有冤魂在嚎哭,叫得那個慘啊!

身體的被虐待不是最令我痛苦的事,最痛苦的是夏天被打得滿身紅印花後去讀書。在我們身體沒有體現女性特徵前的夏天,母親都不給我們姐妹穿上衣。一家五口人,只有母親穿上衣。這樣洗起衣服來也簡單——五條短褲加一件上衣,既省了布錢又省了肥皂。

妹妹們還小,無所謂,只苦了我,全校只有我一個女生不穿上衣去讀書。這給老師留下很不好的印象,都認為我是個沒開化的野孩子。沒花一分錢廣告費,我成了學校的名人。一說起那個打赤膊來讀書的女孩,誰都知道是我。最糟的是,身體被印花以後,沒有上衣遮蓋,就那麼赤裸裸暴露在全校師生的眼裡。被打時,出於自然反應,我都是抱著頭弓著身子蹲在地上。這樣的姿勢就造成了印花的不平均分布,往往是整個背部佈滿了縱橫交錯的印花,而前胸則相對較少,不太觸目驚心。

人都有愛美之心,在學校遇見老師,我總是盡量將自認為最美的胸部對著老師。老師一走動,我就像向日葵那樣,始終將前胸對著老師移動,盡量不讓老師看到我醜陋的背後。

曾有一個年輕的女音樂老師,面對我的傷痕落淚,善良的她走訪了我的父親。父親唾沫橫飛,歷數我數十條非打不可的罪狀。在他的描敘中,九歲的我除了沒犯過殺人罪、強姦罪,別的罪基本都犯全了。面對仍喋喋不休勸解的老師,父親惱羞成怒地說:「我生的孩子我愛怎麼打就怎麼打,關你屁事!」氣得音樂老師拂袖而去。

三年級時,我的胸部開始發育,長出硬幣大的小乳房,同學們指指點點令我無地自容。我向母親提出要穿衣,母親許諾明年夏天就讓我穿衣去上學,我聽了絕望得想自殺。一天中午,看見晾衣竹竿上晾著父親的一件白背心,我靈機一動,等母親不注意,把它藏進書包,一路狂奔下了河堤。我把背心往身上一套,呵呵,父親穿的背心套在我身上成了連衣裙。我找根麻繩綁在腰際,自我感覺美不勝收。

放學後我就把背心脫下藏在書包裡,髒了也不敢拿出來洗。沒幾天,白色的背心黃漬漬的,酸臭酸臭。事情還是敗露了。母親路過學校,剛好撞見還沒來得及脫下背心的我。她當場給我兩巴掌,令我幸福的是,第二天她就買了布,給我做了一件襯衣。我終於結束了打赤膊上學的歷史。

父親素來風流,前村後店都有他的情人。母親看不開,尋死覓活地吵鬧。他們打架,我跟著遭殃。母親動不動就朝我口不擇言地吼:「只看見這裡死人那裡死人,怎麼就是不見你去死啊!」受母親的指點,我萌生了自殺的念頭,到處打聽哪種死法不痛苦。自幼極愛看書的我,最後從瓊瑤的書中得到啟發。她書裡的女主人翁都喜歡割脈自殺,說這樣的死法既不痛苦,死後臉色還會蒼白淒美。愛美的我覺得能蒼白、秀氣的死去是個不錯的選擇。

說幹就幹,等父母都不在家,我把妹妹們關在房門外,迫不及待地用刀片一下就割開了手脈。沒想到血會像箭一樣從血管裡射了出來,居然噴到蚊帳頂上!我沒覺得疼,只是有些驚訝,嘴裡不由自主發出了尖叫聲。
我沒死成。巧得很,外婆突然來了。聽到我驚恐的叫聲,她一腳就踹開了門,把我的手捆緊後送進醫院縫了七針。後來聽外婆說起,事情還真玄乎!她前一天晚上剛躺下,就非常清楚地聽見我的聲音在窗戶根下連喊了三聲「外婆」。她以為是我夜裡偷跑去到她家了,起來打開大門一看,外面卻一片漆黑,什麼都沒有。外婆覺得不對勁,一夜沒睡好,一早就坐車趕到了城裡,及時挽救了我一條小命。我抱著外婆哭得肝腸寸斷!她才是我最親的人,一次次救我於水火之中。

難得發怒的外婆把父母罵得狗血淋頭。她指著父親罵:「教育孩子有你這樣的教育方法嗎?明明是自己的生活不如意,卻把怨恨都發泄在孩子身上,還要找出各種罪名來為自己開脫!虎毒尚不食子呢!孩子今天要有個三長兩短,我非和你拼了這條老命不可!」

住了幾天,見我傷口快癒合了,外婆要回去。我在心裏無數次乞求外婆帶我走,卻怕讓她為難而不敢開口。走的那天,我脖子上吊著包紮著繃布的手,依在門口看母親送外婆走。看著外婆老淚縱橫一步一回頭地看我,我終於不顧一切,哭喊著追了過去:「外婆,你帶我走吧!我要跟你在一起!」經過外婆的力爭,加上我以死相挾,我如願以償地跟外婆下了鄉。走的那天,我腳步如飛,頭也沒回……


 



来源:看中國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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