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大江東去,餘情還繞」,「一陣風,留下了千古絕唱」,「細雨連芳草,都被他帶將去春去了」 ...... 在這些美麗的唱詞和題目背後,都站著一個曾經光華照人、為千萬觀眾所喜愛的伶人,他(她)們的背後是漸漸褪色、暗淡的舞臺,舞臺的背後是一個跌宕起伏、可歌可哭的大時代。某種意義上,那個時代至今還沒有收尾,如同撒下茫茫大海的巨網,還沒有到最後收網的一刻。然而,這些絕代伶人的面容,他(她)們的才華、風姿早已被時間的潮水所淹沒。這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
自王朝崩解以來,經歷了一系列戰爭、革命、外敵入侵,從反右到「文革」,連綿不絕的政治運動 ...... 這確實是千年未有的變局,誠如章詒和說的,這是一個「過渡時代」,一切美好的東西都注定要被粉碎的「過渡時代」。無論什麼人,包括這些伶人在內都注定了與這個時代共命運,他(她)們的大悲大喜、生離死別、眼淚與歡笑都與此血脈相連。章詒和的這本新作與其說在追憶「伶人往事」,不如說她在回望、咀嚼一個時代。
曾經光芒四射的一代伶人
出現在章詒和筆下的這些伶人,曾經都是過往的大腕、名角、明星,那時,京劇的黃金時代還沒有落幕,他(她)們在台上盡情地揮灑他(她)們的才情,施展他們生命的活力,張揚人性的善惡美醜、人間的恩怨情仇。台下的人們則在他們的表演中獲得生命的歡娛和放鬆,獲得精神的平衡和自足,這是中國文化中最普及的藝術形式之一,上至朝廷,下到市井,達官貴人和鄉里巴人對這種中國式藝術的喜愛、嚮往沒有甚麼差別。
對這些明星來說,如果光是他(她)們稟賦過人,又經過千錘百煉,成就了舞台上的光芒四射,其實並不足道。相隔多年之後,回頭看去,更吸引人的無疑還是他(她)們的個性、品格,他(她)們身上散發出來的精、氣、神,不僅通過舞臺,也是通過台下的日常生活、人際交往,乃至激風暴雨、大難降臨時的表現,那才是一個獨有的個體生命。他(她)們幾乎無一例外地珍視自己的演藝生命,舞臺是他們的根,失去了根,他(她)們就會失魂落魄,如同扯斷了線的風箏,無所適從。這種對職業完美的追求,是與他(她)們對做人尊嚴的在意緊緊聯繫在一起的,而且更多的時候體現在日常的生命中。
昆曲皇后言慧珠之言
言慧珠為甚麼選擇自盡?書中寫到,「文革」中學生抄她的家,把她塞在燈管裡、藏在瓷磚裡、埋在花盆裡的鑽戒、翡翠、美金、金條、存摺幾無遺漏地翻出來,抄家持續一天一夜,來年天花板都捅破挑開。一代名藝人,曾經大紅大紫,被很多人視為「美的化身」,言慧珠一生唱戲的積蓄,頃刻間化為烏有。是的,她確實對金錢很在意,但這只是她自殺的表層原因,最根本的還是尊嚴,她不知道這樣的噩夢將延續多久,到何時才是盡頭,她等不及了,一旦尊嚴喪盡,那就不值得再活下去。誠如作者指出的,「她一輩子都講面子,愛面子,要面子。面子是甚麼?是臉面、體面和情面,這裡面固然有虛榮,但更有尊嚴。」
作者本人也是飽經憂患,閱盡人世滄桑,無意借她的筆塑造那一代伶人的完美形象,出現在她筆下的伶人乃是具體的,他(她)們是一個個的人,每個人都不一樣,也有缺點,有瑕疵,不是白璧無瑕、高大純潔,比如他們的虛榮、虛驕、世故甚至有一點勢利,比如有人抽大煙,等等。在陌生的、無力抗拒的政治壓力面前,他(她)們更是手足無措,檢討、揭發、自保 ...... 都不是值得吃驚的事,李少春就是一個例子。他(她)們命運的歸宿無一例外都是悲劇、慘劇。葉盛蘭受虐長達二十一年,在屈辱中死去。年老病重的琴師楊寶忠已回到北京家中養病,有一天被他任教的天津戲曲學校紅衛兵發現,押了回去,囚禁在一個斗室,無人聞問,凍餓而死 ......
在共產黨掌權之前,那些富有才華、靠自己真本事吃飯的藝人們,社會地位雖然不高,內心卻不無驕傲:「甭管哪朝哪代,你們都得聽戲。」他們的藝術生涯穿越了軍閥混戰時代,穿越了國民黨的一黨統治,也穿越了日本侵略者的鐵蹄,他們壓根不會想到共產黨的政權底下,他們會活不出頭,他們遇到了一個前無古人的時代,控制的嚴密,整人的野蠻和殘酷無不登峰造極,到這時他們想哭也來不及了,求生不能,求死也難,言慧珠體面的自殺也因此令人羨慕。
秋風肅殺中的人性溫暖
好在他(她)們生命遭遇的不僅是秋風掃落葉的冷酷無情和一片肅殺,還有人性、人情的縷縷溫暖,如果沒有這樣的溫暖,這個世界真是無可救藥,徹底淪陷在地獄的猙獰之中了。這些溫暖即使今天看來也是驚心動魄。一九六六年十二馬連良去世後,馬伕人景況慘澹,梅蘭芳夫人福芝芳得知後,立即請她搬到自己家來,同吃同住,整整六年。馬伕人病故後,福芝芳又毅然將她和馬連良合葬在梅家墓地。楊寶忠老病之身,工資又被扣發,他生命最後的時光,常去梅蘭芳家和姜妙香家,姜夫人馮金芙給他包餃子吃,梅夫人福芝芳請廚師給他做紅菜湯、沙拉,他每週去梅家吃三天,去姜家吃三天。他說:「我肚子裡的油水,就靠倆舅媽了。」(他稱呼梅夫人和姜夫人「舅媽」。)
梅家子女多年後仍記得楊寶忠一九六八年彈奏的《吉卜賽之歌》,悠揚的琴聲中多了一絲哀愁。尚小云「文革」中多數日子在西安度過,又是批鬥,又是抄家,他很想返回北京,卻已經有家歸不得。想想他無償捐獻出來的六十六件書畫和玉器珍品,我們禁不住唏噓不已,那當中包括了宋元明清四朝的珍貴字畫,有唐伯虎、董其昌、徐文長等書畫名家的真跡,也有史可法、楊繼盛等歷史人物的手筆。他一板一眼、一招一式掙來的七所宅院、萬貫家財,此時只剩下了三隻碗、六根筷子。幸好還有一個曾和他合作唱戲、與他有點師生之誼的女演員吳素秋,將他夫婦接回北京,接到自己家中吃住。
令我感動的還有「梨園一葉」──葉盛長一九五八年被勞動教養後,他夫人譚秀英,在經濟來源斷絕的四年中帶八個孩子苦撐過日子,沒有絲毫離恨之心。特別是她得知丈夫生病,她背了幾十斤重的衣物、食品、滋補品獨自步行趕去清河農場的一幕。當葉盛長吃驚地問,哪有錢買小東西,你們的日子可怎麼過?她扭臉不答。葉盛長勞教期滿,中國京劇院卻不想接他回來,譚秀英跑去找有關領導,理直氣壯,據理力爭:「當初你們給他的處分是『保留公職,勞動教養』。既然保留公職,那葉盛長就還是中國京劇院的職工。他就得回來!」當他回到家中發現能變賣的什麼都賣了,然而他最心愛的那輛自行車居然還在。章詒和先生說得好:「人事有可量有不可量,譚秀英不可量,如山如海。她是妻子,她還是江山。」
世間一切美好事物的流逝,注定要引發我們無盡的傷感,《伶人往事》也因此而縈繞著一種揮之不去的悲情,對於文化的摧折,對於人性的蔑視,對於一切浸透著溫熱和愛的人情的踐踏,這些都曾在這個起伏曲折的過渡時代裡上演過,從伶人們的遭遇,他們命運的浮沉,我們可以看清時代的真實,以及人性的真實。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當馬連良告別香港,選擇北上時,他雖然算了一卦,但等待他的到底是甚麼樣的人生,他心中並不清楚。直到厄運來臨,所有的掙扎、妥協、努力表現都歸於無效,就是死,一代藝人的死也是那麼淒美──一九六六年十二月十三日中午,他在食堂買了一碗麵條後,摔倒在地,這致命的一摔,也和他在舞台上一樣,先扔了拐棍,再扔了盛著麵條的碗,然後一個跟斗跌翻在地,如同一片落葉般飄落。三天後,他離開人世。他不知道,那個承載了千千萬萬悲劇的過渡時代至今還沒有結束。
二○○六年十一月十日 杭州
来源:開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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