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成桐:陳景潤是媒體報導成功的

發表:2006-09-11 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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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週刊:您在研究卡拉比猜想的時候非常年輕,才27歲,評上教授時也非常年輕。
您能想像以您這樣的年紀在中國大陸能評上教授嗎?

丘成桐:假如是像現在這樣幾個學霸在管事情,我覺得評不上。

人物週刊:要打破對年輕人才的束縛,有什麼好辦法?

丘成桐:中國的事情,我沒有辦法講。我只能提供意見,領導接不接受,教育部接不接受,是他們的事情。我身為一個海外來的學者,我只能談我的看法。

人物週刊:那您認為學霸、學閥是怎麼形成的?

丘成桐:既得利益者互相包庇形成的。

人物週刊:但同樣是在中國,為什麼過去比如西南聯大時期沒有現在這種現象?

丘成桐:學霸是第二、三流的學者。西南聯大是第一流的學者。

人物週刊:第一流的學者中就不會出現學霸嗎?

丘成桐:也不是,但第一流學者的人數多了就不會這樣。我講的第一流的學者,是還在學術前沿工作的第一流,很多一流的學者,不在前線工作了,不曉得最前沿的工作是什麼東西了,二三十年之後也會產生同樣的現象。

西南聯大時期,很多年輕的學者,包括華羅庚先生、陳省身先生等,本身都是第一流的,又都在最前線工作,你是第一流的學者,你在熱情做學問的時候,你不會想搞第三流的學問,你不會允許寫第三流文章的人在你面前胡扯八道。一個人可能制止不住,人多了就可以制止得住。

人物週刊:在中國,從官員變為院士的現象很常見。

丘成桐:坦白地說,我不在乎官員能不能做院士,我覺得既然做官就不要做院士,因為權力會影響他做院士。可我寧願有學問的官員去做院士,好過不學無術的人去做院士。

在中國還有一個現象是,先當校長再當院士,而不是先當院士再當校長。我坦白地講,要想做院士,只要你有足夠的金錢,你去賄賂。讓選你的院士得到好處,好處多了以後,他會投你一票。香港就有很多人做這個事,國內也有很多人做這個事。

人物週刊:那美國呢?

丘成桐:美國你想做也做不了。

人物週刊:為什麼?

丘成桐:美國國家科學院的院士雖然有兩三個不見得那麼高水平,可是90%以上都是真有學問。中國,用金錢名利來引誘人的事情做多了,名教授也好、院士也好,也都不覺得羞恥。有些學霸在很多的評獎委員會中做主席。他給你一個獎,說讓你去選其他的人做院士。誰把持了經費,誰把持了評獎的能力,他就有這個影響力。

人物週刊:那您認為怎麼去打破這種局面?

丘成桐:在我看來,院士制度根本可以廢除,這是周光召講的,不是我講的。王選是兩院院士,他也寫過文章這麼講。一個群體,假定是最高學術水平的一個群體,結果60%都名不副實,這個團體存在有什麼意義?

美國科學院院士是一個很有能力的團體。基本上90%以上都是有能力的好教授,他能替整個社會、政府、學術界做很多事情,是真的有影響力、有公信力的團體。現在我國的院士,你去找一個在學術最前沿做的有學問的年輕人,問他對院士的觀感?

評審制度不健全是中國學術界最大的毛病

人物週刊:楊振寧先生認為中國的本科教育是非常成功的,要比美國的強。
您覺得呢?

丘成桐:這是他的看法,不是我的看法。 我的看法是從我的經驗中來的,在國內國外、我教過的本科生、研究生給我的感覺。楊先生他可能有比我更豐富的經驗,我不清楚。

人物週刊:楊先生還提過一個有趣的觀點,中國的科學不能夠發展,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周易》的影響。他還有一個推論是中國的傳統文化不利於現代科學的發展。您認為中國的文化能不能催生出偉大的科學家?

丘成桐:楊先生是個偉大的科學家,楊先生是本科時候才出去的,他也念過《易經》,念過很多中國不同的古典文學,他為什麼覺得中國的年輕人不能成為偉大的科學家?我覺得不合理。

人物週刊:那您的觀點呢?

丘成桐:楊振寧、陳省身、我,都是在中國傳統文化這個氛圍中長大的,都很享受這種文化,學問都做得不錯。問題不在這裡,問題在於我們現在的年輕人把做官賺錢看得比什麼都重要,求名求利比什麼都重要。無論楊先生也好,陳先生也好,當年出國的時候都抱著一種熱情,就是想做學問,所以做成功了。我們年輕人如果能做到這點,我擔保他們能做出第一流的工作。

人物週刊:中國現在一些教授、院士的時間會用在搞項目、拉關係上,學校支持他們拿錢來評院士,同時也鼓動他們再拿院士的頭銜拉項目,這個問題怎麼解決?

丘成桐:教育部要評大學好不好,第一個問題就問這個學校有多少個院士,沒有院士就好像天塌下來一樣。而不問學問做得有多好,這是很奇怪的現象。這還是教育部,省跟市裡也用這個方法來評議。整個評審制度不健全是中國學術界最大的毛病。

中國不願意改變這個評審制度,批評制度的人自己都不想改變這個制度,這個制度改變了會打擊他本人的好處。當你講這個制度要拿去給全世界最好的學者來評審時,你本人參與的只不過其中一小份,你就怕自己不能操縱整個學術界跟著你走。

人物週刊:在您看來理想的評審制度是什麼樣的?

丘成桐:公平。評審制度要是能建成功,什麼學術問題都能夠解決。

人物週刊:怎麼做?

丘成桐:很簡單。找一批第一流的學者,最前沿的,成立一個委員會,共同來討論,不費吹灰之力就會有結果。哈佛是這麼做的,全世界都在這麼做,但中國不願意做。不做,因為不願損害既得利益。

假如我講錯人任何一句話,我公開道歉

人物週刊:2005年,您對北京大學數學學院有尖銳批評,對於北大的辯解,您稱他們是「文革」作風,難道您不允許他們辯解嗎?

丘成桐:你去找全世界一流的大學,會不會有一個大型的conference(會議),討論的是某個人的私人事情?(學校)可以公開討論學術問題,比如卡拉比猜想的證明有錯,或說丘成桐的學問有錯誤,我可以跟他辯論,他們是造謠生事!但問題不在造謠生事上,問題在——大學可不可以開大會來聲討某人的個人品德?!

人物週刊:有人認為您和北大數學系的爭論是書生意氣,您怎麼認為?

丘成桐:我不在乎他們怎麼講。
我講的是整個學術界的毛病,我也不認為我講的這些話不會遭到既得利益者的攻擊。他們是既得利益者,他們是學霸,我從沒期望他們不攻擊我,所以我不在乎。

人物週刊:丘先生,這麼多年來您為中國數學學科做了許多事情,您覺得您的付出值得嗎?

丘成桐:我從來沒在乎過付出值不值得,我做我良心上應為、值得做的事情!可能卡拉比猜想我做一輩子也做不出來,我不在乎,我只做自己認為應該去做的事。

人物週刊:那您認為自己該做的事情也包括這次和北大的爭論麼?

丘成桐:我坦白講,北大(數學系)的教授們也好,XX也好,他們的數學水平是第三流的,頂多是第二流的,跟我是沒有辦法比較的。我為什麼要批評他(們)?希望要替中國普羅大眾裡的年輕學者,讓他們有出頭的機會。

北大、XX都不值得我去批評。我是為了保護年輕有為的學者,希望他們能夠為中國做些事。假如不是看到幾十年來青年學者每況愈下,因為受到他們的影響而不能良好成長,我就不會講這個事。我願意替他們說幾句話。

人物週刊:您對中國的傳統文化有很深造詣,而且您經常回國,對國內的情況也很瞭解,可為什麼您會用這麼直接、不中國的方式來講話?

丘成桐:我批評過北大,過了很多時候,他們還是不改變,實在是讓很多年輕人受了打擊,受了苦。至於XX,我警告過他。我親手寫信,寫至少十次信給他勸他不要這麼做。我親眼看到很多青年學者受到他的打擊,我用什麼方法來表示?沒有用,你讓我怎麼辦?我寫信給他,這是五年前、七年前的事。到現在都沒有改變。這是我親自教導的學生,他的成長、成名都是我一手帶起來的。

人物週刊 :那您不該為他的現在負責?

丘成桐:當年我不該這麼提拔他,看到他現在做得這麼糟糕,我覺得自己有責任,所以我警告他,我親自警告過他很多次了。但他還是一意孤行。

  媒體沒有資格來批評學者的成就

人物週刊:在中國數學家裡面最有名的是華羅庚和陳景潤,尤其是陳景潤,人們都覺得他只會數學。
您的業餘生活呢?最大樂趣是什麼?

丘成桐:什麼我都有興趣,看書看史。三教九流的東西我都看。運動方面,我游泳。

人物週刊:如果您一直留在香港,會有這樣的成就嗎?

丘成桐:當然不可能。

人物週刊:為什麼揭穿皇帝沒穿衣服現實的人往往是香港學者、海外學者?

丘成桐:這不是香港學者或海外教授的問題,我們看到的事實,大陸不願意接受,這是一個很奇妙的現象。我不曉得怎麼解釋。從真正的科學成就來講話,在數學方面,改革開放二十年來,能不能找出真正有成就的學問?我找不出。所以中國的科技要進步是一個很困難的事情。

我在美國科學院一個很重要的委員會裡,討論要在亞洲找海外院士,尤其要在中國找,花了五年工夫,只找到一個。這不是我一個人的意見,也是整個委員會,包括很多美國海外院士的意見。你要問我為什麼?我想是中國的學術水平實在比不上人家,可是你堅持要說能比得上,那我實在沒辦法。

人物週刊:前幾年中國搞大學合併,要「創建世界一流大學」,您怎麼看?

丘成桐:只重量而不重質,無論合併大學也好,招收研究生數也好,產生的論文數量也好,絕對不是培植第一流學問、學者的方法。這種機制沒有,中國學問永遠做不出去。

人物週刊:如果您沒有攻克卡拉比猜想,您覺得您現在有底氣說這些話嗎?

丘成桐:我當然有這個資格。除了卡拉比猜想,我在其他方面的工作也都是第一流的。國內認為陳景潤是世界上一個偉大的學者,事實上他不是,我們很看得起陳景潤,可是你講他偉大,絕對不是偉大,是媒體報導成功的。

人物週刊:您認為媒體和學者的關係是怎樣的?

丘成桐:媒體沒有資格來批評學者的成就,坦白說就是這樣。因為它不懂。一個好的學者會很慎重,我有的學問做得好,有的學問做得不好,我不用人家來批評我,我也不用人家來吹捧我。我不在乎(我自己知道)。

譬如陳景潤,造成整個數學界學數學的時候,以為陳景潤的歌德巴赫猜想是全世界最偉大的問題,事實上不是,在美國沒有人在乎歌德巴赫猜想,你問做數論的人。是媒體誤導成功的。所以我坦白講,媒體沒有資格來評論一個大學問家的成就。我們同行曉得誰有資格來批評,有些教授有資格批評我,我也很虛心,我認為對的我都接受,我一個很好的學生、懂我的學問的來批評我,我也願意接受。他不懂得我的學問來批評我,我不接受。美國的媒體就不是這樣的。


来源:南方人物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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