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胡同的端午节往事。(图片来源:Adobe stock)
8964端午 那年槐花正香(上) 接上文
第四章 黄雀之翼
自从小军把赵青帆藏进地窖,槐花胡同的日子如同拉紧的琴弦,时刻绷着。王大妈的丈夫“大金牙”的烟酒铺子,成了胡同里最隐蔽的耳目所。这人年轻时做过走私,蹲过班房,认识形形色色的人。他那金光闪闪的大门牙是文革时被红卫兵用扳手敲松的,后来镶了个渡金的,从此得了这么个绰号。他的铺子不大,烟酒糖果一应俱全,柜台下还藏着几瓶茅台和洋酒——“留给懂行的爷们儿”,大金牙总这么说。
6月中旬的一天,大金牙卷着一沓钱,装进烟盒,递给一个穿西装的男人。那人神色疲惫,眼里布满血丝,说话带着粤语口音。“消息可靠吗?”大金牙压低声音。西装男点点头:“黄雀行动,香港那边组织的,专门救学生。已经救了不少人出去了,有路子,有钱。”大金牙捏了捏那人递来的纸条,上面有个电话号码,是深圳边界一个小旅馆的。他没再多问,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对面他侄子,从广州来的,做服装生意,最近几天内会去深圳进货。西装男离开后,大金牙默默点了根烟,眯着眼看着烟雾在空中盘旋,心想:好不容易打听到的消息,得找人牵这线。他想到了风琴。风琴不仅是胡同里最好的香囊绣娘,更重要的是,她和三叔、小军关系最近,只有通过她,才能把这线牵起来。傍晚,大金牙装作买醋,去了三叔家。风琴端着碗从屋里出来,大金牙从兜里摸出一张糖纸,里面包着块水果糖:“琴姑娘,尝尝,广州那边新来的货。”风琴接过糖,指尖触到了糖纸下的纸条,眼神闪了一下,却面不改色。她垂下眼帘,轻轻点了点头,将糖和纸条一起攥在手心。夜里,风琴缝制了一个新香囊,格外精致。这个香囊与之前的不同,上面绣着一只展翅的鸟,针脚细密得惊人。那鸟,就是黄雀。香囊底下,吊着五根线——红、黄、白、蓝、绿。小军看到这个香囊时,微微一愣。“五色线?”他低声问。风琴点点头,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红,紧急;黄,药品;白,危险;蓝,外援;绿,逃生。”从母亲死后,香囊是风琴和这个世界交流的方式,五色香囊是她的手艺的极致了。她抬眼看着小军说:“有条路,大金牙的线,说是香港的黄雀行动,能把人送出去……”“送他出北京,”小军低声说,“这活儿我来。”风琴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香囊递给小军,然后转身走进了屋子。门关上前,她的背影在灯光里显得格外清瘦和坚韧。
小军看着手中的香囊,突然想起了十几年前风琴和陈默的事。25岁的陈默是来自上海的知青,一口软绵绵的吴侬软语,戴着付圆眼镜,斯斯文文的,却有一手好字和好琴艺。他在四九中当代课老师,教语文,正好教小军的班级,常在晚上弹二胡,拉得一曲〈二泉映月〉,哀婉动人。风琴那时刚21岁,在街道办事处做点缝纫活儿补贴家用,梳着两条细辫子,柔顺的头发衬着她清秀的脸庞。自从陈默住进四合院的小南房,风琴的眼睛里有了光,她仿佛心结打开了,破天荒地开口说话了。那时候的小军还不到18岁,每次看见风琴和陈默说话,他就觉得胸口堵了一团火,烧得慌。没过多久,陈默被撤职,遣返上海,陈默走的那天讬学生小军交给风琴一封信,小军把那封信偷偷烧了,看着火焰吞噬纸张,他感到一阵说不清的空虚和愧疚。从那以后,风琴再没笑过。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却也似乎什么都明白。小军再找她说话,她不躲,也不拒绝,只是那双眼睛看向他时,总有一层薄薄的、看不真切的雾。15年来,小军无数次想开口坦白,告诉风琴真相,可话到嘴边,总是咽了回去。他害怕失去她最后一点尊重,害怕看到她眼中的失望和厌恶。现在,看着风琴五色线香囊,小军明白,这是他弥补的机会——用生命去弥补那个亏欠的谎言。三叔从阴影中走出来,手里捧着个破旧的木盒子。小军抬头,一脸惊讶:“三叔,您?”三叔叹了口气,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把老式手枪和几颗子弹,“文革时从那帮造反派手里抢的,藏了这些年。你拿着,保命用。”小军倒吸一口凉气:“三叔,这是玩命啊。”三叔的眼神锐利如鹰:“老子什么罪没扛过?”他顿了顿,声音低沉,“可惜,我没能救了凤霞。”小军第一次听三叔说起这段往事,心头一震。原来三叔和风琴,还有凤霞之间,有着这样深的羁绊。“你知道凤霞为什么会跳河?”三叔的声音嘶哑,“那帮人把人往死里整。我救了她一次,可没能救第二次……”三叔别过头去,声音却愈发坚定:“这把枪,你拿着。”小军接过枪,沉甸甸的,仿佛握住了几十年的沧桑和坚韧。接下来的几天,香囊在胡同里悄悄传递。王大妈的篮子里,沈老师的公文包中,大金牙的烟盒内。消息像一只无形的鸟,悄无声息地在胡同间飞行。
6月18日,大雨。
这天晚上,三叔家的灯一直亮着。风琴在灯下赶制出了一件老式工装和一顶旧帽子,还有一套根据大金牙的“广州侄子”送来的材料制作的假证件。赵青帆的头发被剃短,脸上贴了一小撮假胡子,看上去像个普通的工人。小军坐在一旁,看着风琴忙碌的背影,心里翻腾不休。他不知道此行是否能平安归来,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坦白那个深埋心底的秘密。“风琴。”他突然开口,声音嘶哑:“我……”这时,三叔在门口敲了敲:“时间到了。”
雨越发地大了,密密匝匝地砸在槐花胡同老旧的屋檐上,汇成一股股水流,沿着青石板无声地淌着,仿佛这寂静的胡同也在低声啜泣。赵青帆压低了帽檐,工装裤管被雨水浸湿,沉甸甸地贴在腿上,他一声不吭地跟在小军身后,小军穿着深色的便服,雨衣遮住了他精瘦的腰身,三叔的老枪,冰冷地贴着他的皮肤。他们悄无声息地从后门溜出,藉着雨幕的掩护,在三条幽深曲折的胡同里穿梭。赵青帆最终坐上了大金牙那辆破旧的三轮车。一层油污的帆布勉强遮盖着车厢,底下是胡乱塞着的废纸和旧书。“记住,”小军压低了声音,雨水模糊了他的侧脸,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到了检查站,你就是个捡破烂的,耷拉着脑袋,别出声,就当自己是个聋子。”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大金牙的侄子在丰台车站等着接应,别露馅儿。”赵青帆微微颔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夜色下的北京城,仿佛一张越收越紧的网,主要的道路几乎都被荷枪实弹的武警封锁。他们选择了一条偏僻的小巷,两侧是高耸而沉默的院墙,仿佛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他们小心地避开那些灯光明亮的街口,向丰台方向挪动。雨越下越狠,天地间仿佛只剩下无尽的雨丝,模糊了他们的视线,也吞噬了三轮车的路印。就在他们到达距离丰台火车站只剩下两个路口的时候,一道刺眼的白光骤然撕裂了雨幕——一辆军用卡车无声地停在了路边,那两束强光,如同两把冰冷的利剑,直直地射向他们。
“停车!干什么的?检查身分证!”一个年轻的武警,紧紧握着手中的枪,语气冰冷地命令道,雨水顺着他的钢盔滑落。小军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慢慢停下自行车,挤出一个轻松的笑容:“同志们辛苦了,这大雨天还值勤。”武警面无表情:“证件!”小军掏出警官证:“宣武分局的警察,收到线索,说有个废品收购站收了些反动书籍,带这俩哥们儿去拿货。”武警接过证件,藉着车灯仔细地辨认着,犹豫了一下。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声熟悉的官腔从背后传来:“小军?这么晚还执勤呢?”小军回头,僵住了——是他的分局长顾强,正从一辆吉普车上下来。小军的手,在雨衣下猛地握紧了枪柄,指尖已经触碰到了冰冷的扳机。顾强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慢慢地走近,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最后落在了蜷缩在帆布下的赵青帆身上:“查什么案子呢,这么晚了?”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小军的喉咙如同被堵住了一般,声音干涩:“是废品站的案子,有人举报说收了些反动的书,白天队里忙,抽不出人手。”顾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雨水顺着他的伞沿滴落,在地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突然,他嘴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行了,这事儿我来处理吧,你回去休息。这几天你也辛苦了。”小军的心,如同坠入了冰窟,一股绝望的寒意瞬间蔓延开来。完了,顾强是来堵截的。顾强转过身,向那几个年轻的武警出示了自己的证件,然后走到那辆破旧的三轮车旁,弯下腰,带着一丝审视的目光,仔细地看了看蜷缩在帆布下的“聋子”。小军的指尖,已经死死地扣在了扳机上,他屏住了呼吸,准备在最坏的情况下,拼死一搏。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顾强突然直起身子,转向那几个武警,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这是配合我们分局办案的,你们可以放行了。”那几个年轻的武警愣了一下,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向顾强敬了个礼,缓缓地让开了道路。顾强走到小军身边,压低了声音,几乎贴着他的耳朵说:“你爸当年救过我的命,这个情儿我还,前面路已经封死了,走南苑那边。”说完,他拍了拍小军的肩膀,声音却提高了几分:“好好干,小刘!”然后便撑着雨伞,消失在了茫茫的雨幕之中。
来源:看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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