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中农业大学 (图片来源: 维基百科 CC BY-SA 3.0)
【看中国2024年3月7日讯】1月21日,华中农业大学动科动医学院11名学生联名举报导师黄飞若学术造假事件在网络上发酵数天后,《人物》作者抵达武汉。次日,《人物》作者如约见到了11名学生中的张黎,听对方讲述了事件的大致经过。为了争取和其他参与举报的学生、学院相关领导、老师聊聊,接下来的几天,《人物》作者都在华中农业大学寻找愿意接受访谈的人。我们说服了一位在读博士生黄璐分享了她决定参与举报的过程,众多细节显示,造假行为令人触目惊心。遗憾的是,我们没能和黄飞若本人以及其他相关人员交谈。在华中农业大学发布通报,宣布对黄飞若的处理结果后再回顾,最令我们触动的是学生们的不易与勇气。因此,对这桩已经不再是讨论热点的事件,我们仍决定记录下了解到的每一个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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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华中农业大学(以下简称“华农”)正门到动科动医学院所在的综合楼,开车需要三分半钟。这所大学拥有武汉高校中最广阔的领地,校园里有商业街、隧洞、红绿灯,像一座小城镇。或许因为临近期末,夜晚的校园并不明亮,笼罩在路灯半明半暗的昏昧里。
张黎穿过这样的昏昧来见我。第一次联系时,电话那端的他声音嘶哑,问访谈能不能尽量简短些。作为当时实名接受访谈的当事学生,张黎那些天密集地接待着媒体。他处于博士生涯的最后一年,是11名学生中年纪最长的。微博上,很多网友称他为“大师兄”。
举报事件在网络发酵的程度显然超出“大师兄”和师弟师妹们的预期,华中农业大学这所公众知名度并不算太大的高校一时成为热议的焦点。这天下午,我去了华农第四教学楼。张黎在社交媒体上说,决定举报时,自己感到前途未卜,想“跟当本科阶段在三教四教楼道里背书的自己说声对不起”。也是在这栋教学楼上,曾悬挂着“教学名师”黄飞若的大幅照片。事发后,校内外有不少人到这里打卡,有人还拍下自己和黄飞若照片的合影发到网上。
这是一栋U字形的教学楼,两条对称的长廊上,几个学生正就着冬日难得的阳光背书。或许他们也和当日的张黎一样,想用努力博取一个好前途。爬上4楼,我按照网络照片上的标志找到了那面墙。黄飞若的照片已经被取下,墙上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更多印记显然不那么容易被抹去。举报时,11名学生附上了一份长达125页的pdf文档,详细列举、解释了黄飞若指导或是任通讯作者的多篇论文中的造假之处。这是一场准备充分的战斗,学生们试图撼动在当下的学术体系里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对手。
变成对手前,黄飞若的形象曾是一位主动向学生伸出橄榄枝的老师。张黎记得,大四时黄飞若找到自己,说自己的实验室有很多成果,学生毕业后都找到了高薪的工作。黄飞若是教授、博士生导师、动物营养与饲料科学系主任,曾给张黎上过课。基于对老师的信任,2018年保送硕博连读时,张黎选择了他作为导师。漫长的5年过去,现在的张黎感叹:“我的学术之路已经被他(黄飞若)堵死了。”
张黎眼镜后的脸色有些疲惫。他不愿多回忆在黄飞若手下读书的细节,故事在他的讲述里浓缩成几个关键节点:刚上研究生时,他发现兼作自习室的实验室只有约20平方米,环境简陋,连基础的实验设备都没有,而动科专业需要大量做实验。黄飞若解释,很快就要搬到新楼了,到时候就会好的。搬到第四综合楼后,有了独立的自习室,实验室也比从前宽敞明亮,但实验设备仍然没有解决。
硕士阶段,张黎很少接触实验,发表的期刊论文也是综述性质的,是对已有的研究进行论述和评价,不需要做实验。虽然对导师的教学方式有疑虑,张黎作为一个硕士生也没敢说什么。进入博士阶段后,接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就知道有问题了”。
怎样察觉到“有问题”,另一名博士生黄璐之后说得更具体些。他们发现,实验室里并没有见到有人做实验,数据详尽的论文却在持续不断地产出。实验室甚至没有分析天平——有专业人士打比方,这好比一家互联网公司没有wifi。黄璐做实验需要称样品,只得去别的实验室借天平。在借用登记簿上签字时她发现,上面全是自己导师的学生们借设备的记录。“真的嫌丢人。”
一次组里有名同学做猪饲料的实验,计划将自己调配的特定饲料喂给猪,观察前后变化。因为实验规模较大,需要导师帮助联系合适的饲养场。不久黄飞若在会上称,猪已经喂好了。那名同学觉得奇怪,饲料配方还在自己手里,且自己还没有提交详细的饲养实验方案,猪怎么就喂好了?过了段时间,黄飞若又称,因为非洲猪瘟,猪场的560头猪都死光了。
学生们不敢当面质疑黄飞若,但私下都在议论:“这也太夸张了吧?”渐渐地,这种怀疑成了实验室大部分学生心照不宣的秘密。
作为大师兄,张黎被怀疑导师学术造假的念头折磨得最长久。他曾向好友倾诉,好友劝他忍一忍,拿到自己的学位最重要。他也想过退学,准备拿着学士学位回家乡县城。
退学需要导师签字同意,这条路显然走不通。聚餐的饭桌上,夜晚的自习室里,一些想法却在学生中间慢慢聚集,直到大家都觉得刻不容缓。“又要面对这么多虚假的东西,每次开会又要配合他们演戏,很痛苦。”黄璐回忆当时的心情。
“就想少几个受害者。”张黎说。他们不只想从泥沼里把自己拔出来,也想让以后的学生不再受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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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张黎见面的第二天,我进入了华农综合楼。综合楼簇新光亮,出入需要刷门禁卡。绕楼一圈后,我找到背面一扇没锁的小门。动科动医学院在这栋楼的3-6层,我想去试试能否找到更多访谈对象。
这是一栋H形的建筑,每层有ABCDEFG7个区域,包括办公室、实验室、自习室等,每间门口都挂了名牌标明用途。
在5楼,我找到了黄飞若的实验室。名牌上的信息显示,这是黄飞若和另一位老师共用的实验室,安全负责人是黄飞若,下方写着手机号码。接下来的几天,我多次拨打这个号码,不出意料地没有人接。黄飞若的办公室在实验室斜对面,名牌还在,但已被停职的他显然不可能在这时出现在办公室。
整个下午徒劳无功。晚上9点多,张黎出现在5楼走廊,八九个学生紧随其后,一同进入实验室。我猜测这就是参与举报的学生们——张黎曾告诉我,最近他们11个同学几乎每天都聚在一起开会,讨论事件进展。我在实验室外等待,想等他们出来时和张黎之外的学生聊聊。前一天张黎说,其他10名学生都不愿接受访谈。但作为报道者,总希望能了解得更多些。
一小时后,学生们从实验室鱼贯而出。看到我,张黎有些惊讶,随即向其他学生介绍:“这是‘人物’的作者。”学生们看看我,又相互看看,脸上都浮出有些腼腆的笑容。一个穿黑色羽绒服的女生说:“刚才我们进去的时候她就在这里了,等了好久。”捕捉到她语气中的善意,我和女孩搭上了话,得知她叫黄璐,博士二年级在读。
黄璐和我交谈时,其他学生一直围在她身边。看得出,他们不愿让团体里的人落单。身处风波中的学生们,选择用谨慎与团结来应对外界。
两天后,在华农门口的一家便利店,我见到了如约前来的黄璐。她沉稳文秀,说话条理清晰。从黄璐的讲述里,更多细节呈现出来——
和张黎类似,黄璐本科就进入华农,上过黄飞若的课,选择研究生导师时也同样相信过黄飞若的自我吹嘘。开始读研后,黄璐发现做实验很少,大部分时间被黄飞若安排看文献。黄璐学习很刻苦,本科就申请到了国家级大学生创新创业训练计划项目,经常泡在实验室。读研反而实验少了,她有些疑惑,又觉得可能是自己的水平还不够。
进入博士阶段,情况依然没多大改变。博二要确定毕业论文的题目,黄璐被黄飞若叫到办公室,给了她几个关键词“胆汁酸”、“乙酰化”、“表观遗传学”,让她搜一搜。黄璐没搜出什么有用的信息,黄飞若自己动手在百度上搜索了一会儿,指着一篇文章对黄璐说:这个题目有做头。前后一共几分钟时间,黄璐的博士论文题目就这样被确定了。
黄飞若给黄璐选定的论文题目是用山竹醇调节妊娠期母猪的胆汁酸分泌,从而影响母猪的生产性能。山竹醇是一种化合物,最早发现于印度藤黄的果实中。黄飞若曾被视为山竹醇研究专家,在知网搜索可以发现,已有7位硕博士在黄飞若的指导下完成了山竹醇相关论文。
黄璐着手设计了实验方案,需要200多头妊娠期母猪和大量山竹醇。2022年,黄飞若让黄璐联系购买大叶藤黄,再从其中提炼山竹醇。虽然黄璐知道以实验室的条件,提取出足够用于检测浓度的山竹醇都困难,她还是按照老师的要求四处寻找合适的卖家。刚联系好云南的一家卖主,黄飞若又说,自己已经联系好了某公司,种好了几百斤大叶藤黄,公司还有现代化的提取流水线,让黄璐不用管了。
和那500多头“死了”的猪一样,这几百斤大叶藤黄也始终只存在于黄飞若的言语里。
没见到大叶藤黄,也没见到猪,本来早该开始的实验遥遥无期,读博士的两年里,黄璐除了做一些小规模实验外,要么在帮黄飞若写学校布置的各类材料,要么按黄飞若的要求写综述。但无论她怎么写、改,黄飞若都不满意,在组会上当着众人的面批评她完全没有精神状态。黄璐汇报自己的实验方案,黄飞若总是不耐烦地说,不要汇报这些了,我一时半会也看不了,你去找几个师兄商量。
实验室里等级分明。和两个博士后说话时,黄飞若把张黎、黄璐这些学生叫做“下面的人”,甚至当着他们的面也这么说。他也对黄璐说过“让下面的人去做”,指的是比黄璐年级低的学生。“反正就是一层一层的下面。”
“现在下面的人联合起来了。”黄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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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报同时通过校内和网络渠道进行。1月16日下午,把实名联合举报信和证明材料发到网上后,11名学生一起前往学院递交举报材料。
黄璐记得,那天走在路上,大家都怀着“超级悲壮”的心情。不时有人说,跟紧点,走近一点。11个人聚成堆,彼此依靠着往前走。
为了收集证据,他们花了一个多月。黄飞若学术造假几乎是肯定的,毕竟学生们都看到了实验室的种种怪异。一名参与举报的硕士生在社交媒体上披露,2022年11月,黄飞若让自己撰写实验性文章,由实验室的一名博士后负责指导。由于一部分实验结果不显著,黄飞若和那名博士后交流后,博士后直接修改了那部分结果,令硕士生大为震惊。审稿意见回来后,那名博士后还要求硕士生自己画图补上一部分数据,硕士生没有照做,最终论文被拒稿。
刚开始找证据时,学生们都认为,证据一定存在,但需要非常精细地查找搜索才能找到。就像确定房间里有某件东西,被精心隐藏起来了,得耐心寻找。
但当他们把黄飞若指导的数十篇硕博论文及担任通讯作者的期刊论文打出厚厚的一叠,分工查看后发现,东西就明晃晃地躺在房间中央的地板上。
这些论文中,有将小鼠的蛋白质免疫印迹结果直接移作猪的印迹结果的,有在猪饲料里加入山竹醇和恩倍酸两种不同的物质,实验结果却完全一致的,还有3个人用不同的物质饲喂蛋鸡,得出的数据也完全相同。
“没想到造假的方式这么拙劣。”黄璐还记得大家当时的震惊。他们也越来越有信心,收集、整理汇总证据的一个多月里,没有人动摇过。白天6楼自习室有其他同学,学生们就等到晚上集中行动。而这一切,就在一层之隔的5楼办公的黄飞若完全没有察觉。
怀着对“铁证如山”的信心,11名学生到学院递出了纸质的实名联合举报信。11个人的签名在信的最下方,每个名字上都印着红色的指印。他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有人去学院前甚至已经收拾好行李,准备随时离开。
舆论迅速发酵。许多网友称赞学生们“少年热血”,当事者却承受着悲壮后的巨大恐惧。
举报信递交当晚,几名学生聚在一间会议室。黄璐突然从透明的玻璃门里看到,黄飞若正在向会议室走来。几乎是条件反射式地,黄璐立即转过身,背对大门。她看不到黄飞若的表情,只听到他走进来,云淡风轻地说:“没关系,大家一起把事情解决好,有什么就说什么,这也是我以后带好学生的一步。”随即离开。一片死寂里,一个女孩吓得哭了出来。
黄璐同样感到“很恐怖”。“他还在这里大摇大摆地出现,走动,感觉有恃无恐。我们就害怕,难道这不是什么大事吗?”
那是学生们最后一次见到黄飞若。1月18日,黄飞若对媒体称,举报不实,有学生带头威胁别人一起举报。张黎在社交平台调侃:这回应不由让我想起了您编造数据时的拙劣。第二天,华农宣布,初步认定黄飞若存在学术不端行为,将其停职停课,组建导师组全面负责该课题组研究生培养工作。
取得初步胜利的学生们,还要面对自己学术生涯的瑕疵。张黎表示要和之前的科研课题完全切割,举报时他就知道,这意味着自己肯定不能如期毕业,但他愿意承担这份代价;“一切还可以重来。”黄璐觉得,这比永远背负着造假的心理负担好得多。
结束访谈走出便利店时,天已经完全黑了。看着黄璐的身影没入校园,我想,学生们完成了自己认为该做的事,而我该做的事,是尽量找到更多信息。
再次进入综合楼,我敲了黄飞若实验室对面的办公室门。两位男老师一听我的来意就表示:不接受访谈。没过一会儿,几个工作人员在走廊一角围住我,称正在排查外来的推销人员,并说这栋楼只有华农的师生能进入。一个工作人员一边“护送”我下楼离开,一边让其他人赶紧去检查楼门是否都锁好了。
我离开武汉10天后,2月6日,华农通报,经调查,黄飞若存在伪造、篡改实验数据和图片、论文署名不当、指导学生失职失责等问题,撤销黄飞若校内一切职务,解除聘用合同。而黄飞若此前担任的校内职务中,有一项是动科动医学院学术道德建设委员会委员。
通报公布后,黄璐没有回复我问她感受的信息。她在社交平台回顾了自己和战友们报考黄飞若研究生时的心情,说“往事暗沉不可追,来日之路光明灿烂”。其他学生更新的动态,也多在告别过去,为这段特别的经历划上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