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诗圣杜甫的作品,不难看出这位大诗人的修炼境界及其求道不得的遗憾。(图片来源:公有领域)
诗圣杜甫一生困顿,漂泊流离,有志难伸,其诗文沉郁顿挫,律切精深,在他留存的一千四百多首诗中,留下无数名篇,包括诉说安史之乱、闾阎之疾苦,为后世提供珍贵史料,世号“诗史”。世人眼中的杜甫,常怀济世报国之志,他心念黎民悲天悯人,似乎一生都在为理想奔走,但大家比较不清楚的是,杜甫还是一位修炼人。
其实,这并非什么新发现,从杜甫的诗文中,我们不但可以看到他对佛家的崇信,更有对求仙访道之热忱,甚至还有采药炼丹的修炼实践。杜甫并非是一时兴起或心血来潮,而是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逐渐加深的过程。特别是杜甫在晚年时,依照佛法修行,俨然已修炼到一定境界之中了。
就让我们一起走进“诗史”的世界,共同发掘那些被现代读者“遗忘”的诗篇。
杜甫与修炼结缘及相关作品
杜甫的祖父杜审言是初唐武则天时的著名诗人,父亲杜闲曾为兖州司马、奉天县令。官宦世家能获得良好教育,杜甫又是少年天才,因此年达十四、五岁时,文章就有一定名气。杜甫青年时怀天才之狂傲,未脱书生之意气,诗人眼中,仕途之路必定平坦而宽阔。“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正是此时诗人内心最好的诠释。
开元二十四年,25岁的杜甫游龙门奉先寺,内心似乎有了功名之外的东西。
《游龙门奉先寺》
已从招提游,更宿招提境。阴壑生虚籁,月林散清影。
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欲觉闻晨钟,令人发深省。
年轻,意味着朝气蓬勃的生命力,奋发向上的进取心。人们总会下意识认为,年青人离青灯古佛的生活很遥远。可在游览招提(寺院)的过程中,杜甫瞻仰了宝相庄严的觉者法相,驻足聆听大殿内传来念经诵佛之声,在这寺院特有的庄严肃穆,清幽绝尘的环境中,任谁都不免生出一种超脱的心境。
诗人夜宿山寺,在半梦半醒之际,突然听得晨钟洪亮悠长之声,内心深处震动不已,想到寺里有许多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僧人已起早打坐诵经,精进修炼,为何这些僧人宁愿与青灯古佛为伴,不留恋红尘的美好繁华呢?诗人闻晨钟而欲“觉”,倏然而有所悟,似乎明白了千百年来先贤智者都在苦苦追寻的一个终极问题:人生来世,到底是为了什么?
唐朝是一个崇信修炼的朝代,特别是诗人所处的盛唐时期,更是达到了修炼高潮,上至天子,下至黎民,修佛修道者比比皆是,许多法门的修炼方法都在此时大放异彩。修炼,可谓是贯穿唐人一生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当时,整个汉地到处林立着佛寺和道观,修炼界的神迹因人的正信而层出不穷。超越常人的佛理和道法本身就具备着巨大的吸引力。高僧的神通,真人的仙术往往为人所知,这反过来又吸引更多有缘人入道修行。人们在游山玩水,登高怀古,寻访隐士的过程中,都与修炼发生着联系。
天宝五载(746),杜甫来到长安参加科举,可奸相李林甫将所有参加考试的人全部黜落,称“野无遗贤”。这无疑给杜甫头上浇了一大盆冷水。杜甫落第后,困居于长安,持续向王公大臣们投诗干谒,“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幸”,所投诗作皆如石沉大海,徒留虚名而已。此时的杜甫已褪尽年轻时的天真,写下“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来表达怀才不遇的苦闷之情。既儒冠误身,脱身又有何法呢?
杜甫求官漫游,寺院成了他增长见闻的一个绝佳的去处,寺院的碑文,高僧的智慧,都在潜移默化的影响着杜甫。天宝十一载秋,杜甫与好友岑参、储光羲、高适、薛据同登慈恩塔,并留下千古名篇《同诸公登慈恩寺塔》: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优。
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
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
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
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
黄鹤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慈恩塔即大雁塔,是唐玄奘在永徽三年(652)主持修建的佛塔,留存至今。在唐太宗的扶持下,佛教在大唐开始复苏,贞观年间得到了极大弘扬,“天下僧尼,数盈十万”,海内各寺达三千七百一十六所,气象繁盛。而到了唐玄宗临朝,同样大力弘扬佛法,甚至亲注《金刚经》以传天下。
作此诗时,杜甫怀“百忧”而登塔,但在登佛塔的过程中,诗人感受到了佛塔之巍峨,佛像之庄严,佛法之精深,足以使人在高远幽深的境界中探求,心中便暂时得到了安宁。登上塔的顶层,四下眺望,秋风萧瑟和日暮远景又引得诗人心中之忧思,此时唐朝的国力达到顶峰,宗教、文化、艺术、经济等各个领域的发展都达到了高潮。但物极必反是宇宙之理,万事万物都遵循着这个法则。杜甫看到朝政已然显露衰败之象,彼时李林甫专权,安禄山欲反,诗人预感大唐将要陷入动荡,恐“秦山忽破碎”,哀鸣而不知何往。
天宝十四载(755),杜甫有机缘听到一高僧许十一谈的佛理,认为他修炼到相当高的境界而写下《夜听许十一诵诗爱而有作》:
许生五台宾,业白出石壁。
余亦师璨可,身犹缚禅寂。
何阶子方便,谬引为匹敌。
离索晚相逢,包蒙欣有击。
璨,可是禅宗的传人,据《旧唐书》:达磨传慧可,慧可尝断其左臂以求法。慧可传璨,璨传道信,道信传弘忍。可以确定的是,杜甫有一段时期曾学习过佛教的禅宗,因禅宗是罗汉法,比较接近常人的道理,故普通人接受起来比较容易。可杜甫在听完许十一对佛理的阐述,感觉豁然开朗,此时禅宗的理论显得有些“束缚”了。
天宝末,杜甫献《三大礼赋》,玄宗非常欣赏杜甫的文采,召试文章后,授杜甫京兆府兵曹参军一职。
按理说,杜甫此后的人生,不说青云直上,也应当是拨云见日了,可迎接杜甫的,却是一个接着一个比小说还曲折艰辛的磨难。
杜甫官定后离开长安回返奉先探视家小,到家后得知“幼子饿已卒”,悲痛不已。到十一月,安史之乱爆发,举国震惊。第二年六月,叛军攻陷长安,杜甫带着家小随难民潮四处奔逃。他们先由奉先逃到白水,再由白水逃至鄜州。七月,太子李亨在灵武即位,改元至德。杜甫安顿好家人后,只身到灵武去寻肃宗,不料中途竟为叛军所俘,押到长安。
诗人在长安目睹叛军四处烧杀抢掠,写下了《悲陈陶》、《悲青坂》、《哀江头》、《春望》及《月夜》等诗篇。到至德二年三月,杜甫从长安城中冒死逃出,一路奔逃至凤翔面见肃宗。诗人自言“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可见其一路上的艰辛狼狈。肃宗感慨杜甫之忠,授为左拾遗。
不久,丞相房琯因陈涛斜之败而被罢职,杜甫上疏,言琯有才,不宜罢免,惹得肃宗大怒,诏三司推问几乎定罪。八月,诗人离开凤翔,到鄜州看望妻子,写下了《羌村》三首,其中“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一句,写尽乱世中家人离别之苦和相聚之难。
这一年秋天,唐军收复两京,肃宗回到长安,杜甫也自鄜州入京。因疏救房琯之事,杜甫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干元二年(759),杜甫回河南旧居探亲,沿途目睹了江山的残破和人民的苦难,所谓“国家不幸诗家幸”,诗人写下了名垂千古的《三吏》、《三别》。同年秋天,关辅地区发生大饥荒,48岁的杜甫弃官西去。
诗人经历的这一切,对普通人来说,实在是难以承受之重。但从修炼的角度看,这不正是对修炼者能否修成的一次大考验吗?实际上,唐朝的修炼者数不胜数,除了人们所熟知的诗仙李白,仅盛唐时期,遭逢安史之乱的修炼诗人就有王维、韦应物、张志和、颜真卿、顾况等等等等。而没有留下姓名的修炼者更是不计其数。
为了考验这些修炼者,上天系统的安排了这次试炼,检验着人在磨难中如何摆放自己的心,如何守住善念和道德。显然,杜甫在考验中的表现是非常了不起的。
杜甫在弃官后,携家小前往秦州,并在此遇到故友赞公,在赞公的点化下,心性得到了很大的提高。
《宿赞公房》
杖锡何来此?秋风已飒然。雨荒深院菊,霜倒半池莲。
放逐宁违性,虚空不离禅。相逢成夜宿,陇月向人圆。
杜甫在长安求官时,便和高僧赞公交好。 “杖锡何来此?”不只是对赞公放逐的询问,更是感叹自己飘零的命运。不同的是,友人被放逐,却虚空不离禅心,可在经历了这一连串的巨大磨难后,只感到“雨荒”、“霜倒”之悲戚。两人境遇相似,心境如此之不同,诗人不禁心生佩服。故友的久别重逢,应有许多话语,可对于一个修炼有素的高僧,会对诗人说些什么呢?“陇月向人圆”,在经过高僧的开示后,杜甫的心境发生了改变,明白了人生无常之理,眼中的景物也由“荒”、“倒”而变“圆”,暗含佛家圆融、圆满之境界。此时的诗人,对佛理有了更深的认识 。
上元元年(760),49岁的诗人客居成都时写下《和裴迪登新津寺寄王侍郎》一诗,印证了诗人已在系统的学佛法、修炼。
何恨倚山木,吟诗秋叶黄。蝉声集古寺,鸟影度寒塘。
风物悲游子,登临忆侍郎。老夫贪佛日,随意宿僧房。
诗人自言对佛法的向往,已经到达了“贪婪”的程度,甚至因听讲经而经常留宿寺中,和参禅打坐的僧人共眠。“随意宿僧房”一句,正说明杜甫和寺里的和尚的熟悉程度之深。
在客居四川期间,他往新津,去彭州,赴梓州,游修觉寺,上牛头寺,望兜率寺,登新津寺,皆留下诗文。诗人频繁游览寺院,实质是有意求法。
杜甫在诗中论及佛理、佛家经典时运用自如,信手拈来。“休作狂歌老,回看不住心。”(《望牛头寺》) 、“不复知天大,空余见佛尊。时应清盥罢,随喜给孤园” (《望兜率寺》)、“勇猛为心极,清羸任体孱”(《咏怀》)。这也印证了诗人对佛家的理论并非是泛泛而学的。
广德元年春(763),诗人与四位友人同登山寺,写下《陪李梓州王阆州苏遂州李果州四使君登惠义寺》一诗。
春日无人境,虚空不住天。莺花随世界,楼阁倚山巅。
迟暮身何得,登临意惘然。谁能解金印,潇洒共安禅。
“金印”一句取自《晋书》,周颙曰:“取金印如斗大。”周颙精信佛法,清贫寡欲,虽有妻子,却独处山舍修炼。
杜甫自伤入道已晚,并劝友人依佛法修炼,共同解脱轮回之苦。佛家认为做人太苦,只有修炼提高,跳脱轮回才能真正解脱。可以看到,此时的诗人通过修炼已经生出了慈悲之心,故希望友人能共同修炼,得道圆满。
到了晚年,杜甫修炼越发精进,在《谒真谛寺禅师》中,诗人“问法看诗妄,观身向酒慵。”,杜甫曾自言“诗是吾家事”,可在学佛法的过程中,觉得作诗成了执着和妄念,反观自悟 ,嗜酒如命的那颗执着心,如今竟然也变得索然无味了。这和我们观念中那个“酒债寻常行处有”的诗人反差很大,这正是佛法修炼中,提高境界后自然的思想反映。
众所周知,诗和酒伴随了杜甫的一生,对常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坏事,但到了高层次中,对某些事物太执着反而成了修炼的阻碍,而杜甫晚年却能将诗和酒都看淡,足以说明他已修炼到一定的层次之中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