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哈佛大学校园。(图片来源:Pxfuel/公有领域)
大学是中世纪留给人类的遗产,中世纪始于西罗马帝国灭亡的476年,通常被称为“黑暗时期”。为什么在这漫长的“黑暗时期”,竟会诞生人类最早的大学?对这一问题的思考,无法绕开基督教在人类文明史上作出重要贡献的事实。准确地讲,大学是基督教在中世纪留给人类的遗产。欧美暂且不论,以中国而言,19世纪末,上海、北京等地陆续出现诸如圣约翰大学、沪江大学、燕京大学、辅仁大学……,哪一所大学没有欧美基督教团体的支助?需要进一步追究的是,欧洲最早的大学究竟怎样在基督教文化土壤中诞生的呢?
上世纪中期,哈佛大学著名中世纪文化研究学者哈斯金斯,在《大学的兴起》一书中告诉我们,西欧最早的大学,当然也是人类第一所大学,是亚平宁半岛北部交通枢纽的博洛尼亚大学。这个人类最早的大学,没有董事会,没有实验室,没有学生社团,没有毕业典礼和学位证书,没有学报和职称评选,更谈不上豪华大楼。但有两项要素不可缺少,一是图书馆,二是教师。当然,教师与图书馆不可分离,世界各国没有足够藏书量而办成大学,大概不可能;没有足够阅读量而成为大学教师者,也不可能。哈斯金斯说:“……最早的大学没有创造者,也没有确切的起始日期,他们只是那样缓慢地不为人知地成长起来,更没有确凿的纪录可查”(查尔斯∙霍默∙哈斯金斯《大学的兴起》北京出版社2010版)。然而,欧洲最早的大学,也不可能“无中生有”地横空出世。易言之,早期大学的出现,必定先有赖以生成的前身或雏形。早期大学的前身,究竟是什么?
美国社会学家阿尔文∙J∙施密特明晰指出:“大学是从基督教修道院发展而来的”(阿尔文∙J∙施密特《基督教对文明的影响》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版)。换言之,大学的前身,是基督教修道院。问题就在于,为什么偏偏是基督教修道院,竟成了大学的前身?历史地观察,基督教最早的修道院,是亚平宁半岛位于卡西诺山上的修道院,建于528年,创始人圣本笃。中世记前期的修道院虽是出世的,作为教会的组成部分,修道院既承载着教育职能,同时还承担灵魂关怀与社会救济的功能。7世记后,修道院分化为私有修道院与王国修道院。9世记著名的圣高卢修道院属王国修道院,内设修道院学校,既培养未来修士,也是见习修士的居住地。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修道院图书馆,比圣本笃修道院稍后几十年建立的维瓦里乌姆修道院,就以藏书丰富的图书馆闻名于世。中世记前期的修道院图书馆,藏书除“文科七艺”(语法、修辞、算术、几何、天文、雄辩术、音乐)之外,以神学、医学、法学三类为主。《圣经》的拉丁文、希伯来文的不同抄本等基督教典藉,是图书馆藏书的重要部分,还有神学家们对《圣经》的各种诠释,以及布道词、圣徒传记、历史著作等。塞维利亚大教堂主教伊斯多尔的《大百科全书》,散布在各地修道院竟达千余种。修道主义修士们在图书馆从事抄写、翻译、插图与装帧等工作,对不同版本的《圣经》,从事翻译与比较研究。修士们从事对《圣经》文本的诠释,供布道者使用。这种修道式的释经,方法上仅限于对语法和修辞的运用。
11世纪中期是基督教的重要变革期,这在一方面源于教皇格里高利七世与亨利四世的一场辩论,亨利四世在格里高利的眼里成了“俗人”,这就暗喻着政治权力的世俗化,也意味着神权与政治权力的分离。格里高利将世俗的政治权力从统一的基督教世界中分离出去,结果就使得“教会的归教会,社会的归社会”,这是大学从修道院分离出来的重要前提。另一方面是因为经院主义修士的出现,并从修道主义修士中分化出来,成为欧洲最早大学的第一代教师。原因在于承载希腊文明的大量哲学、逻辑学、几何学与天文学发展成果的图书,经两条渠道流入南欧的修道院图书馆。一条是通过摩尔人经伊比利亚半岛流入,另一条直接由修士们经西西里岛与亚平宁半岛,进入南欧的修道院。修士们对希腊文明的继承,使他们对圣经的诠释方法不再倚靠修辞与语法,他们在信仰的宣讲中必须借助理性,必须引入亚理斯多德的逻辑推理方法,对经文的诠释才能被广泛接受,才能获更多信众。信仰与理性的结合,首先在修道院形成,这是大学诞生的基本路径。首先是经院主义修士在修道院出现,托马斯.阿奎那是对后世影响最大的经院主义神学家。经院主义修士们不仅接受信仰之光,还接受理性之光(逻各斯),这符合400年前后基督教伟大导师奥古斯丁的“光照论”。
经院神学家与经院主义修士依托信仰与理性的结合,以及在此基础上所获广博的知识,成了早期大学的第一批教师。明末清初在华传教的耶稣会德国籍传教士汤若望(Johann Adam Sehall von Bell,1592—1666),就曾是安德烈尔修道院经院主义修士,来华前曾在罗马学院接受神学、哲学、数学和天文学方面的系统教育。在北京,汤若望曾先后准确预测了月食与日食的时间,并将几何学介绍到中国。那时欧洲的大学已有500年左右的历史,而中国出现大学还必须再等200余年。几年前我与老伴随旅游团到奥地利,在风景如画的瓦豪河谷地,有幸造访著名的梅克尔修道院。梅克尔修道院也属圣本笃会,原建于976年,后因大火损毁,于1702年起重修。我们所见的梅克尔修道院系巴洛克建筑,内有教堂。修道院内精美的壁画及周围布局的人物造型雕塑,全取材于《圣经》。梅克尔修道院主体部分,当然也是图书馆。修道院图书馆藏书量多达9万余册,藏书以神学、哲学、医学与法学四大类为主。在梅克尔修道院图书馆,参观者被告知不得摄影,大概是出于对藏书的保护。
早期大学的形成,总体而言都离不开基督教修道院的奠基,这是因为信仰与理性的结合首先在修道院形成。在欧陆北方,比博洛尼亚大学稍后的巴黎大学,其形成与修道院无关,而是在巴黎圣母院大教堂学校的基础上兴建,但同样不能缺少信仰与理性的结合。意大利帕多瓦大学从博洛尼亚大学分离而出,如同后来的剑桥大学从牛津大学分离出来一样,再往后又有那不勒斯大学的诞生。哥白尼曾经是帕多瓦大学的学生。牛津大学虽然是巴黎大学的后裔,但牛津与基督教的关系,只要到牛津大学城随意闲逛,即可一目了然。有一年我与内人到牛津,恍若走进中世记基督教世界。大学城最古老的学院就是基督教堂学院。牛津的39个学院无一不散发出浓郁的基督教风味,有的学院前身就是修道院。牛津大学的图书馆多达104座,其中仅博德利图书馆的藏书,就达600余万册,当然这与修道院图书馆的藏书传统有关。
15世记印刷技术在威尼斯出现,使人类的文化积累借助书本的传播,速度得以加快。此后欧洲新诞生的大学,可以不必再依托修道院图书馆而直接创办。另一原因是,宗教改革使新教获得快速发展。新教伦理与自然权利及契约理论的相互渗透,又助推了近代政治哲学的发展,但修士们圣徒般的刻板生活,成了新教不再热衷于修道院建设的原因,这是近代修道院修士趋于边缘化的原因。即便如此,欧洲近现代大学,作为基督教修道院图书馆的后裔,仍然是无可否认的史实。离开信仰与理性的结合,就没有早期经院主义修士的出现,大学也不可能诞生。不仅欧洲的大学,包括美洲、澳洲、亚洲的大学,如中国的齐鲁大学、山西大学堂、清华学堂、格致书院、汇文书院、长老会书院……无一例外,都是欧洲早期大学的后裔。
没有信仰与理性的结合,就没有道德与科学的结合,大学的诞生与存在也无从谈起。中世纪如此,今天依然如此。正因为这种信仰与理性的结合,首先出现在基督教修道院,这就决定了大学的前身只能是基督教修道院。大学永远无法离开信仰与理性的结合,到了中世记后期,新教与天主教形成冲突,此前天主教虽曾历经政教合一的腐败,以及对异端的宗教迫害,修道院也曾出现荒淫的乱象,后期新教也存在不同宗派。但这一切都无法否认基督教修道院曾经作为西欧各文化中心、教育的摇篮、艺术的主要庇护者这一史实,当然也无法否认基督教修道院作为早期大学的前身,对人类文明作出巨大贡献的史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