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温《红楼梦》第六十四回,幽淑女悲题五美吟。(图片来源:公有领域)
普鲁斯特(Marcel Proust,1871年—1922年)在创作的法国长篇小说《追寻逝去的时光》(另译为《追忆似水年华》)中,描述了这样的场景——少年马塞尔从巴黎来到贡布雷度假,他在返回巴黎前,独自来到唐松维尔的小山坡,跟心爱的山楂花道别。这个场景往往让读过清代曹雪芹(约1715年—约1763年)创作的长篇小说《红楼梦》的人,感觉熟悉。确实,这不能不让人联想到贾宝玉对落花的怜爱,为了不让飘洒在自己身上的桃花瓣落到地上遭践踏,他把它们兜在怀里,走到池塘边,将它们洒落到池水中。这两部小说主人公都非常敏感、细腻,甚至对并不解情的花草都一往情深。
长篇巨著《红楼梦》和《追寻逝去的时光》是两部诞生于不同文化背景的杰作,且均是深深植根于各自的文化传统,并对传统的多项重要层面进行深入的开发和运用,而曹雪芹和普鲁斯特,则分别因为这两部未完成的巨作而名传后世。《红楼梦》和《追寻逝去的时光》堪称为百科全书式作品,并均成为了中法文化和小说艺术杰出成就的象征,而这两部小说亦成为了中法文学和文化的集大成之作。
耐人寻味的是,这两部旷世巨著让人们惊觉了非常多的“相似”,致使学者们声称:《红楼梦》是中国清朝的《追寻逝去的时光》,《追寻逝去的时光》是法国现代的《红楼梦》。
小说主人公性情极其相似
阅读《追寻逝去的时光》和《红楼梦》后,可发现两部小说中的主要人物马塞尔、贾宝玉的性情的确类似,这是颇为明显的相似点。
马塞尔和贾宝玉都具有不同寻常的敏感与深情的特点。他们除了怜花惜草之外,还有很多气息相通之处。例如,他们特别钟情各色美丽女子,特别是如花少女。贾宝玉对仕途、继承祖业毫无兴趣,一心只要跟姐妹们厮混。马塞尔虽然从小立志献身艺术,但只消一个女子向他投来一道或轻蔑或友善的眼波,他便会如痴如醉地爱上她。为了与巴尔贝克海滨的少女相会,他宁可放弃观看名画家作画的机会。
此外,他们两人在众人眼里都可谓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人。然而,跟小说中其他一些人物相比,他俩的行为既不极端也不出格,却深得众人喜欢。
作家对贵族世界情有独钟
第二个显而易见的相似点,就是两位小说家都对贵族世界情有独钟。
贵族负载着他们所身处的文化的艺术细节:在寻常百姓眼里奢侈的生活方式,对他们却是先人的遗产、家族的物品,生活必不可少的内容;小说描述涉及的是人物的日常生活,却同时闪烁着艺术光彩。《追寻逝去的时光》中有许多描写“贵夫人”服饰的篇幅,它们生动地展现了“风雅”的魅力。例如普鲁斯特这样描写德・盖尔芒特公爵夫人和亲王夫人的服饰:“亲王夫人精美而柔软的层层羽饰从头部一直垂落到颈项,她头戴贝壳和珍珠发网,而公爵夫人头发里只插了一支羽饰,高耸在她那鹰钩鼻和犀利的圆眼上方,看上去像是一根鸟羽。她的颈项和肩膀从荡漾的雪白平纹细布中展露出来,一把天鹅羽扇不时在上面拂过,但接下去长裙以一种不列颠式的准确度烘托岀她的身形,胸部仅有的装饰是无数亮闪闪的珠宝,或为金银流苏和珠子,或为圆形多面钻石。”精美服饰揭示法兰西文化某种非常内在的品质。
此番描写,让人不由联想起《红楼梦》里俯拾即是的贵族服饰描写,例如林黛玉初见凤姐时的描写:“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类似的生动、细腻的描写,遍布两部作品,从人物的衣食起居、室内布置、艺术趣味(戏曲、音乐、绘画)、社交活动(诗社、沙龙),直到外部环境(园林、建筑)等方方面面。
小说都构思已完而作品未竟
学者们告诉我们第三个相似点。人们常常惋惜《红楼梦》的没有完成,而《追寻逝去的时光》也是未竟之作。两部作品由于篇幅绵长、结构繁复,都处于未完成中。
“披阅十载,增删五次”,曹雪芹用来描述《红楼梦》成书过程的这一说法,大致也可用于描述《追寻逝去的时光》的写作(普鲁斯特于1908、1909年期间正式开始写作此书,到1922年去世,始终在写作和修改他的杰作)。 两位小说家都是在写作中去世的:“书未成,芹为泪尽而逝”;普鲁斯特在去世前,则正在修改《追寻逝去的时光》。这种相似本身已经让人吃惊了。
不过,另有更让人吃惊的呢!《红楼梦》虽然未完成,,但作为“金陵十二钗”的命运之书,主要人物的命运在第五回已经以预言诗的方式给出,小说的整体构思提前做好了全部主要人物的命运预设。普鲁斯特在构思《追寻逝去的时光》时的特殊性,也使作品可以结束于任何细节,而无伤整体结构。
自然,会有读者质疑,两位小说家所依据的文化传统不同,一中国清朝,一法国现代,作品差别是显而易见的。
比如,小说人物生活的社会环境,就完全不同,《红楼梦》的人物活动场地是中国清朝权贵的大观园、荣国府和宁国府,《追寻逝去的时光》人物活动空间是法国贵族的贡布雷乡间、大都会巴黎和巴尔贝克海滨。
再如,从讲故事的方式上看,曹雪芹用了第三人称来叙述,是比较传统的章回小说模式,小说由一环套一环、表面看来具有大致连续性的故事构成。普鲁斯特则是使用第一人称“我”来叙述,采用意识流,行文是类似散文体的回忆录似的小说,并不侧重描写外在生活环境的变迁和人世沧桑的变化,倒是偏向人了的精神世界和心理活动。
还有,人物生活的时代差异,例如,贾宝玉在爱情追求上,受制于中国清朝时期的家族规范;马塞尔在选择对象上,基本上是没有家庭的制约。即使有,他也能不去顾及,可谓非常自由。
是的,这些差异是显而易见的,但均属于表面差异,且其中还隐藏着诸多相似的实质。
简单地说,两部小说“异”在文学形式,“同”在“文学精神”。这“惊人相似”的文学精神,至少包含如下几个方面:
观照复杂的众生
《红楼梦》中的三位主要人物宝玉、黛玉、宝钗,曹雪芹在很多情况下透过不同的眼睛来描写他们。
例如,在众多人物的眼里,宝玉有着不同的形像,形像特点也各不相同乃至互相矛盾。在林黛玉眼中,宝玉是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在宝钗眼中,宝玉将来会是自己举案齐眉的丈夫;在丫鬟眼中,宝玉是个体贴、没有架子的少爷;在婆子们的眼中,宝玉是是个总喜欢在丫鬟堆里厮混的“无事忙”;在贾政的眼中宝玉又变成了色鬼、不务正业的逆子;在北静王水溶眼里,宝玉是个有着鲜明个性、才华横溢的年轻人……
对于小说中形成竞争的两位女主人公(黛、钗),作者基本上采用两种视角来写:众人的(也即家庭的、社会的)和宝玉的;也可以说,从贤、德、持家等“妇道”角度看,以及从宝玉的性情、心意角度看。在众人眼里,黛玉不如宝钗;而在宝玉看来,只有黛玉与他“心情相对”。
《追寻逝去的时光》中的主要人物每次出现都呈现出不同的面貌。例如,奥黛特首先作为“穿粉红色长裙的夫人”出现在“贡布雷”中,后来我们看到她就是画家埃尔斯蒂尔画布上的“无赖小姐”,她也是斯万夫人、吉尔贝特的母亲、情妇等等;维尔迪兰夫人沙龙里的平庸的“母鹿”竟然就是独具个性的杰出画家埃尔斯蒂尔;羞怯、悲哀的钢琴教师写出了给人以启迪的洋溢着欢乐的音乐作品……小说中,马塞尔所喜爱的那一群少女,人物特点也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从一开始马塞尔就发现有无数个阿尔贝蒂娜,这一感觉不断重复,直到最后她神秘地死去,主人公始终没有弄清她的全部真相。
曹雪芹和普鲁斯特,不约而同地,把小说中众生,置于“复眼”中进行观照,让众生在不同的时空和关系中,呈现出复杂的面貌。
咀嚼虚幻的爱情
两位小说家都是写爱情的高手,他们在作品中的爱情描写,都将爱情揭示为人生的一种美妙的幻觉,这一幻觉必然导向痛苦。在他们的小说中,对爱情乃至通常意义上的情的两面性都做了深刻的揭示:一方面情在人与人之间建立亲密的关系,另一方面情的失和、情的失落又对人的心灵造成极大的创痛。
曹雪芹和普鲁斯特透过两位痴情的主人公的眼睛,我们看到少女丰富多彩的美:轻盈、灵动、艳丽、幽静……同时,作为人间的生灵,她们无不带有不幸、残缺、悲情的印痕。主人公爱情的失落给读者留下遗憾和无奈之感。两部小说不仅写了主人公与多位女子的情感纠葛,而且还写了一对对未婚、已婚男女之间的情感经历,可以说,小说中没有一起成功的爱情或婚姻。
慨叹沧桑的世道
从两位小说家所写的家道兴衰和沙龙演变,可看出,他们都对世道的沧桑之变兴趣浓厚。曹雪芹笔下的大家族的衰败,写得非常逼真,可用来照鉴大家族的衰败,以及照鉴一个王朝乃至一类统治体系的衰亡过程;普鲁斯特笔下的社会演变,不仅对于认识法国贵族从前和现在的状况,而且对于认识法国社会中不同群体之间的关系(不同群体的社会、政治立场等等),仍然非常具有参考价值。
他们都首先渲染这个家族极度的“盛”,在造成了“盛势”之后,再通过加速的变化展现其不可遏制的“衰”。这种认识和手法使他们笔下的“盛衰”具有不同寻常的震撼力。从这个角度看,两位小说家的变化观具有相似之处,它们都阐明了《易》所表达的“变”的思想: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变化不可避免,特别是当事物达到了某种“盛”与“盈”的状态时。
他们对家庭及社会变化的描写,时时流露出的感伤情调,也许可以用《红楼梦》中的《聪明累》的句子来表达:
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
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
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
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
呀!一场欢喜忽悲辛。
叹人世,终难定!
感悟如梦的人生
贾宝玉在“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中,经历了与数位女子的爱情(乃至婚姻)悲剧,以及自己所属的大家庭——曾经辉煌一时的贾府的衰败。马塞尔走完从贡布雷出发的两条散步之路:代表爱情之路的经过斯万家的路,和代表社交生活的通向盖尔芒特家的路。最后,贾宝玉和马塞尔心有所悟,做出了性质相似的决定:置身尘世之外。置身尘世之外,贾宝玉用的方式是参禅修佛,马塞尔用的方式是闭门著书。
两部小说都可读作主人公如梦人生之路。这条路有其充满幻想的开端、主人公全身心投入生活的迷醉阶段、爱情的失落、社会地位的幻灭,“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得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主人公只好认命与舍弃,走向尘世之外,去观照这如梦人生。
憧憬世外的仙境
两位小说家在艺术地表达了对现实世界的不满后,自然要对另一世界——世外仙境表示憧憬。在涉及另一世界时,两位小说家都将文学艺术所追求的境界与宗教境界建立联系。
在曹雪芹,可以用“太虚幻境”形容这一境界。《红楼梦》第五回宝玉梦中岀现的“太虚幻境”,从名称上看分别从道家和佛家吸取“太虚”和“幻”的概念,而往来于红尘与太虚幻境之间的,是相偕而行的一僧一道。掌管太虚幻境的警幻仙姑拥有不凡作品:风月宝监和十二支红楼梦仙曲。
在普鲁斯特,这一境界则可以用教堂形像以及音乐绘画触发的宗教体验来形容。鲁斯特小说中每个重要地点(贡布雷、巴尔贝克、巴黎、威尼斯)都有自己的教堂。教堂不是一座普通建筑,它是存在于现世又超越现世的宗教境界。普鲁斯特在描述凡特伊的两部音乐作品、埃尔斯蒂尔的画作,以及画家本人描述巴尔贝克小教堂时,反复运用一些词语来形容其宗教体验:神秘的、难以形容的、超尘世的、神圣的、熠熠生辉的、神奇的、天界景象、无限。
太虚幻境、教堂和音乐绘画触发的宗教体验,实为红尘之外的更为完美的世界,是曹雪芹和普鲁斯特的人生憧憬与精神寄讬。
曹雪芹和普鲁斯特早已作古,但是《红楼梦》和《追寻逝去的时光》尚存。中国读者翻开《追寻逝去的时光》后,会不由自主想起《红楼梦》;品味《红楼梦》的法国读者,会恍然进入《追寻逝去的时光》。
小说的文学精神不过是作者思想意识的镜子。从两部百科全书式的小说——中国清朝的《红楼梦》和法国现代的《追寻逝去的时光》——中,我们清晰窥见,曹雪芹和普鲁斯特的思想意识,是如此的“惊人相似”。
这不单有表面的文学现象的相似:小说主人公性情极其相似、作家对贵族世界情有独钟、小说都构思已完而作品未竟等。
更有实质的文学精神的相似:观照复杂的众生、咀嚼虚幻的爱情、慨叹沧桑的世道、感悟如梦的人生、憧憬世外的仙境等。
我们知道,法国人性格特点倾向:温情浪漫,热爱艺术,爱好交际,渴求自由。作为中国清朝人的曹雪芹,性格特点倾向上,与美国人、英国人、俄罗斯人相远,而与法国人相近。
而中国清朝的曹雪芹和法国现代的普鲁斯特的思想意识,出现“惊人相似”,让人不禁灵光一现——如果人的思想意识可以轮回转世,那么法国现代作家的普鲁斯特的思想意识,简直就是由中国清朝作家曹雪芹死后轮回转世而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