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出了懒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该贱;出了败坏的人,也就是命中该穷。(图片来源:Adobe Stock)
古语道得好:“命若穷,掘着黄金化作铜;命若富,拾着白纸变成布。”所以,吴彦高有词云:“造化无定据,翻来覆去;倒横直竖,眼见都如许!”僧晦庵亦有词云:“谁不愿,黄金屋?谁不愿,千钟粟?算五行不是这般题目。枉使心机闲计较,儿孙自有儿孙福。”苏东坡亦有词云:“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这几位名人,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确如古人云:“万事分已定,浮生空自忙。”说话的,依你说来,不须能文善武。懒惰的,也只消天掉下前程,不须经商立业;败坏的,也只消天挣与家缘,却不把人间向上的心都冷了?
看官有所不知,假如家中出了懒惰的人,也就是命中该贱;出了败坏的人,也就是命中该穷。此是常理。
下面就讲一件汴京发生的真实的奇事:
宋朝汴京有个人,名叫金维厚,乃是市场上买卖交易所的经纪人,平日朝晨起早,晚夕眠迟。睡醒来,千思想,万算计,拣有便宜的便做。后来家事挣得从容了,他便思想一个久远方法,手头用来用去的,只是那散碎银子。若是上两块头好银,便存着不动。约得百两,便熔成一大锭,用一根红线结成一绦,系在锭腰,放在枕边,夜来摸弄一番,方才睡下。积了一生,整整熔银八锭,以后也就随来随去,再积不成百两。他也罢了。
金老(金维厚)生有四子,一日,是他七十寿诞,四子置酒上寿。金老见了四个儿子,心中喜欢,便对他们说道:“我靠皇天覆庇,虽则劳碌一生,家事尽可度日。况我平日积攒,终于熔成八大锭银子,永不动用的,在我枕边,用红线做对儿结着。今将拣个好日子分给你们,每人一对,做个传家之宝。”
四子喜谢,尽欢而散。这夜金老带着酒意,点灯上床,醉眼模糊,望着八个大锭,白晃晃排在枕边。摸了几摸,哈哈地笑了一声,睡下去了。
不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得不去。(图片来源:Adobe Stock)
睡未安稳,只听得床前有人行走脚步响,心疑有贼。仔细听看,恰像欲前不前,相让一般。床前灯火微明,揭帐一看,只见八个大汉,身穿白衣,腰系红带,曲躬而前道:“某等兄弟,天数派定,宜在君家听令。今蒙我翁过爱,抬举成人,不烦役使,珍重多年,冥数将满。待翁归天后,再觅去向。不料今天听您讲道:您将以我等分给四个郎君,我等与您那四个儿子,并无前缘,故此先来告别,往某县、某村、王某家中投托,后缘未尽,与您还有一面之缘。”语毕,回身便走。
金老不知何事,吃了一惊,翻下床,不及穿鞋,赤脚赶去,远远见八人出了房门。金老赶得性急,绊了房槛,扑的跌倒,飒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
金老急起,挑灯明亮,点照枕边,已不见了八个天理。细思梦中所言,句句是实。叹了一口气,哽咽了一会道:“不信我苦积一世,却没缘分给儿子们受用,倒成了别人家的?它们明明说有地方、姓名,我且慢慢去找寻下落吧。”金老一夜不睡,次早起来与儿子们说知,儿子中也有惊骇的,也有疑惑的。惊骇的道:“不该是我们手里的东西,眼见得作怪。”疑惑的道:“老人家欢喜时,说话有失,许了我们,回想转来,一时间又割舍不得,造此鬼话,来骗我们。”
金老看见儿子们疑信不等,急急要验个实话,遂访至某县、某村,果有一位王某。叩门进去,只见那位王某堂前,灯烛荧煌,摆着三牲福物,正在那里敬神。金老便开口问道:“宅上有何事如此?”
家人报知,请主人出来。主人王老,见金老便揖坐,问其来因。金老道:“老汉有一疑事,特来贵府,来问消息。今见您家正在此敬神,必有所谓,敢乞明示。”
王老道:“老拙偶因寒荆(妻子的谦称)小病,占卜先生道:‘移床即好。’昨寒荆病中,恍惚见八个白衣大汉,腰系红绳,对寒荆道:‘我等本在金家,今因彼缘尽,特来投身于您家,也是缘分所定。’言毕,俱钻入床下。寒荆惊出了一身冷汗,身体爽快了。及至移床,灰尘中得银八大锭,都用红线系腰,不知是哪里来的。此皆神天福佑,故此买福物酬谢。今我丈(指金老)来问,莫非晓得些来历么?”
金老跌跌脚道:“此老汉一生所积,因前日也做了一梦,就不见了。梦中也道出老丈姓名居址的确,故得访寻到此。可见天数已定,老汉也无怨言。但只求取出一看,也完了老汉心事。”
王老道:“容易。”笑嘻嘻的走进去,叫家中童仆四人,托出四个盘来。每盘两锭,都是红线系着,正是金家之物。金老看了,眼睁睁无计所奈,不觉扑簌簌掉下泪来。抚摩一番后,道:“老汉直如此命薄,消受不得。”
王老虽然叫童仆仍旧将银锭拿了进去,但心里见金老如此,实在不忍。便另取三两零银封了,送与金老作别。
金老道:“我自家的东西,尚无福享用,何须尊惠!”再三谦让,不肯接受。王老强纳零银于金老袖中,金老欲待摸出还了,一时摸个不着,面儿通红,又被王老央请收下,只得作揖而别。
金老回至家中,对儿子们一一把前事说了,大家叹息了一回。因言王老好处,临行送银三两,满袖摸遍,并不见有,只说路中掉了。却原来金老推逊时,王老往他的袖里乱塞,落在他的外面一层袖中。袖子有断线处,在王老家摸时,零银已在脱线处落出,掉在门槛边了。
客人走后扫地时,零银仍旧归王老拾得。
可见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不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得不去。该是他的东西,不要说八百两,就是三两也推不出。
原有的,倒无了;原无的,倒有了。都有天理管着,不是由人盘算计较。
(出自凌蒙初《转运汉巧遇洞应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