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期间,陈凯歌父母被抄家和关入“牛棚”。图为陈凯歌导演的电影《霸王别姬》。(网络图片)
北京有着全国最多的军队总部、政务机关、科研院所、高等学校,这些大院从历史、地理和人口结构上重塑了北京的城市格局与气质,这里是北京大院人的心灵故乡。
有些时光,有些地方,终将与主义、理想无关,只因我们曾经走过,它便成了故乡。
位于北京市西城区新街口南大街东侧新太平胡同11号(史称太平胡同3号)大院的北影宿舍,曾居住过100多户北影厂及电影界其它单位的职工,还有过一个培育了大量电影界子弟的北影幼儿园。
记得1958年我随父母从长影迁居北京时第一次见到院子大门,门口的石头台阶与我的视线平行,颇显伟岸;其实它的高度不足一米,只不过当时4岁的我个子太小而已。我住进大院后的最初几年可谓幸福成长,其间有太多的温馨画面与我终生相伴。然而,1966年降临的文革风暴改变了一切。
风暴袭来
第一次冲击在1966年8月的一个夏夜,北影厂革委会派来程汉琨(电影《红色背篓》男主演)等人召集全院居民开大会。会前高唱革命歌曲,气氛诡异,与文革前历次居民大会不同,我产生了强烈的不祥之感。虽然当时已有各种政治传言,但刚满12岁的我却从未亲历过这种场面。
程汉琨会上宣布,太平胡同住着很多“黑帮分子”,以后要监视他们的言行并组织批判,亲属要和他们划清界限;黑帮名单计有:谢添(导演)及夫人杨雪明(演员)、陈怀恺(导演,陈凯歌父亲)及夫人刘彦弛(编辑)、桑夫(导演)及夫人赵莹(导演)、赵子岳(演员)及夫人张健(老干部)、池宁(美术师)及夫人徐清扬(干部)、魏荣(导演)及夫人孔召召(干部)、鲁军(编剧)、任颖(王大化烈士遗孀,编辑)、韩郯(演员)、陈晨(摄影师)、李莉(家母,幼儿园长)等人。
文革批斗会。(网络图片)
我当即像被打了闷棍,只觉得头晕眼花、天昏地暗。其实,当场宣布的“黑帮分子”一个也没到会,这个大会好像纯粹为了动员家属。但是,从前一直受到高度尊敬的大人们忽然变成了“阶级敌人”,我们这些受尽夸奖的“好孩子”忽然变成了受到歧视的“狗崽子”,这个打击实在太大了!我一时难以承受,虽然别的“黑帮子女”好像没有我这么害怕和痛苦。
紧接着,全场高呼革命口号: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散会后,有人路过我家窗口时高声议论说我父亲也不是好人(因他供职影协而不属于北影管辖故未直接波及)。父母闻听无言,却忐忑以目;我则一夜难眠。
翌日清晨,“黑帮分子”们穿上破旧的衣服出来打扫卫生。他们神情阴郁,忍辱负重,形同犯人。从我懂事起就形成的印象中,他们一直处于备受尊敬的位置,忽然间变成了被人鄙视的“贱民”,其中还有自己的母亲,这给我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刺激和创伤。如果说后来我的性格、心态有时扭曲的话,这“慢性病”则一定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记得劳动中家母遭到申斥时意图反驳,邻居赵润波(马尔路导演之妻)猛使眼色让她忍耐,这同情的一瞥强烈慰藉和感动了我,使我刹那间明白了眼前的局面并非社会常态。
毛主席的那一眼 “冷傲”
随后,抄家开始了!北影革委会派人把各家各户的书籍查抄出来,在大院中间堆成一座两米高的书山纵火焚烧,顿时烈焰蒸腾、红光灼人,整整烧了一昼夜。其后又陆续抄检出来的书籍则堆满了一间空房,最终成了大院少年们破窗而入的“阅览室”。
我家的上千部藏书因我父亲对来人说由影协负责处理而幸免于难。所有“黑帮”家的门框上都被贴上了黑色对联。我们目睹了山西外调人员审讯赵子岳的情景,面对厉声呵斥,这位“老革命”艺术家不温不火,用他那忠厚、幽默的缓慢语调从容“交待”延安整风和晋绥根据地的陈年往事,让人大开眼界。
一天,四中红卫兵来抄陈怀恺家,因父母已关“牛棚”,遂令子女面壁而站,从小荣誉缠身的陈凯歌(陈怀恺之子)时年14岁,屈辱得泪流满面。后来,徐清扬不堪忍受悬梁自尽了,全院充满了恐怖气氛,她的子女则毕生遭受着心灵阴影的折磨。
一夜,王盟盟(任颖之子,新影厂长)率领十几个钢铁学院的老红卫兵来到大院,宣示不得迫害老干部。走后不久,北影革委会赶来几个人寻衅滋事,受到贾清娟(老干部,医生)之女的痛斥。他们不识时务地质问:你是什么人?身着旧军装的贾女响亮答道:人大附中红卫兵战士刘延梨!
当时老红卫兵很少,但却声势煊赫,只有干部子女有资格参加。北影来人面面相觑,不敢造次,灰溜溜跑掉。我们“黑帮子女”无不拍手称快!为了打击“黑帮”的气焰,北影革委会决定在大院召开一次批斗大会。获悉消息,父母为了使我免受刺激,送我到一亲戚家暂避。
在东城区干面胡同亲戚家避居时正值“红八月”高潮,我目睹了查抄戈宝权(翻译家)、凌子风(导演)等名人之家,目睹了许多地主、资本家、“坏分子”被挂牌游斗、殴打、剃“阴阳头”,目睹了王府井大街的“破四旧”、砸招牌、毁店铺、剁皮鞋、剪头发等暴行。很快,太平胡同革委会派人找到我亲戚家,令我回院“闹革命”。
回来后,“大串联”开始了!大院的所有空房住满了全国各地来京的学生,大人们还要为外地学生准备每日饭菜,一律不收任何费用。
一天,新影干部陈光告诉我们,毛泽东要环城接见红卫兵。我和几个同伴马上徒步赶到了北太平庄,外地学生已经在马路两旁席地坐好,中间留出汽车通道。他们一遍又一遍地朗读《毛主席语录》、高唱歌曲、高呼口号,我们则站在他们后边焦急等待。
车队终于来了!欢呼声震耳欲聋。毛泽东站在新出产的212吉普车上,车子缓缓驶过,与我们相隔十米左右。毛泽东身穿绿军装,佩戴红卫兵袖章,挥动绿军帽,身材魁梧,面色黑红。
我感觉他向我看了一眼,目光犀利,那种神情并不是照片中常见的和蔼,用几十年后李银桥(卫士长)的一个词汇来形容最为准确:冷傲。
我们拚命高喊:“毛主席万岁!”身边声音更为响亮的是马骏(马尔路之子,演员),我从来没听他这么大声喊过。林彪站在第二辆车上,频频挥动《毛主席语录》,笑容可掬。我还看到坐在后面车上的刘少奇表情凝重。回家后,我为此写了长篇日记。
(原文有删节,仅代表作者个人的立场和观点)
责任编辑:李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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