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方圆几公里都没有居民的“无人区”里,他们做了一个“网暴言论博物馆”。(图片来源:网络)
【看中国2021年5月10日讯】4月29日,北方某地一座光秃秃的山包上,插满了密密麻麻红底白字的横幅,上面印着的全是些辱骂女性的话:“女权活该”“四母狗”“老子?你家人死完了?”……
这些横幅或长或短,相连起来的总长度达到3000米,共700条。把它们插到山包上的,是几名艺术家和他们雇来的本地人,按照艺术家们的说法,在这个方圆几公里都没有居民的“无人区”里,他们要做一个“网暴言论博物馆”。
当天早上,气象台发布了大风天气预警。从现场视频可见,这些横幅在强风中上下晃动,有的已经被吹得卷起了边。参与的艺术家对全现在解释,把横幅固定下来,比想象中困难很多。他们先是把竹竿子插入土里,再用铁丝把横幅固定在竿上,但风实在太大,横幅很快就会被刮倒。
相比之下,这些横幅的“原型”——网暴言论——的产生则显得容易多了,而且在网络空间中异常牢固。曾经遭受过网暴的李洛告诉全现在,那些人身攻击和死亡威胁的留言,一直留在她的社交媒体账户上。尽管她觉得平台有责任去处理,但实际上,这类言论大多不会被平台删除。至于其产生的恶性影响,则更是无法被修复。例如,她的名字会一直和那些被扣的“帽子”绑在一起,之后还可能被另一波人再挖出来网暴,“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已经社会性死亡了。但没有办法,只能接受”。
李洛试图去拉黑其中一部分账号,但这无济于事,“因为太多了,而且他们有无穷无尽的账号。”被网暴的那个月,她觉得自己的近视突然加深,情绪也变得暴躁,她更担心的是暴力会延伸到线下,毕竟“人肉”个人信息并不难。当她走在街上看到玩手机的男性时,总会想“他会不会在网上骂我”——李洛遇到的攻击中,有不少厌女言论。
前述艺术家们告诉全现在,他们之所以有这个创意,也是因为留意到前段时间网络上出现的一波厌女、批评女权主义的网暴言论。从艺术家们在社交媒体中收集到的横幅内容可见,其中有指名攻击性骚扰案件当事人和女权主义者的内容。几名艺术家也因此组成了一个名为“紫皮蒜”的小团队,设计回应网暴言论的创作。
“紫皮蒜就是特别辣、特别呛。这个事情对我们来讲,也有这个(很呛)意思。”为小团队取名的艺术家解释。在艺术项目设计之初,“紫皮蒜”的成员想到,公开做一个反网暴言论的项目后,自身也可能会被网暴,“大家也有一点紧张,在想自己所处的社交媒体里,有没有遗留一些(容易)被人找(到)把柄,或者盖‘帽子’的信息”。
“紫皮蒜”拍摄的艺术项目视频中提出了一个观点——在当下,每个人都可能被网暴,因此拒绝网暴、帮助被网暴的人,也是在帮助自己。帮助“紫皮蒜”收集网暴言论的志愿者林琳告诉全现在,她在看完大量网暴言论后,觉得网暴者是有一套“打击”套路的,任何一个领域和话题都可能被网暴,因此面对网暴的危险,所有人都不能置身事外。
李洛也认为,面对网暴,受害者唯一能指望的力量,就来自普通网民。当她被网暴时,任何一个支持性的发言,都显得很重要。
“我们作为普通网民一定要积极主动一点儿,去发出自己的声音。一般来说,观点比较温和的人大多不会评论什么,这样一来,那些很刺耳的声音就特别大。”李洛认为,喷子攻击人是非常主动的,那么如果反对网暴的网民也主动一些,人数更多一些,那么喷子对每个个体的伤害就会减少一些。
由于担心被网暴,“紫皮蒜”的成员们选择以匿名的方式来开展这一艺术项目,并以“蒜瓣”加数字的命名方式自称。5月5日,几个“蒜瓣”向全现在讲述了他们设计反网暴言论项目的经过,以及对于网暴和性别议题的思考:
全现在:这个项目最初是怎么想出来的,为什么会选择在一座荒山上做展示呢?
蒜瓣一:网暴这个事情,当自己不是遭受者的时候,很难去感知暴力对一个人的伤害有多大。后来我们去看了一些评论,还有志愿者帮忙收集了大概1000条网暴言论,我们就想怎么样可以去展示这种看似是来自虚拟世界的暴力。
蒜瓣二:这1000条网暴言论本身就是一个语言材料。材料不能网络虚拟化,在艺术项目里面,要想实施可能性。我们也想过,在城市垃圾桶上喷这些标语,或者在马路上做,但在人多的地方都不可能实施(可能违反城市里的法律条规)。后来就想到找一个无人区的荒山。
另外,网络暴力的体量非常大,别说是美术馆,就是荒山也没法表达出它的规模。实际上的网暴言论哪止1000条,我们在山上也没法布下1000条。这个体量真不是一座山能容纳的,只不过我们能实施的(对象)也就这么个小山包,是有限的,但艺术就是一个象征性的。
全现在:这1000条网暴言论主要是在哪里收集到的?你们自己看到这些言论后,是什么反应?
蒜瓣三:我之前觉得自己是比较有准备的,在网上也有看到过。但是当它整理成一个文档,特别大量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冲击力还是蛮强的。其中有一些话骂得很脏,针对女性身体的,还有一些说什么死全家之类的。
林琳:我主要负责在微博收集网暴言论,大概收集了600多条。里面有跟民族主义相关的,也有直接骂人的和厌女的。
还有一些是会说自己支持女权的,自己才是真女权,但是也无法解释清楚什么是真女权。这种他们大多觉得自己是正义的,代表着使命感,觉得自己看透了这个世界的真相。还有一些,看上去好像没什么脏话,所以会觉得还好,但当你真的看到这种语言很密集呈现的时候,你会发现没办法排除语言对你的伤害。
后来我去找打印店,一些商家看到这些言论,他们也是有反应的,他们会说做不了。
其实那个(收集网暴言论的)文档,我每次打开都不敢去看,每句话都挺有杀伤力。我收集了一个下午,整个人都变得有点妄想和暴躁。因为那个语言非常真实地打在你的身上。
全现在:我听说你们请了当地人帮忙插横幅。他们看到这些话的时候,是什么反应?
蒜瓣二:有很多人都在问,你们为什么要把这么肮脏的话插在这?有一个小伙就一直追问,甚至表示不(给)解释的话,他都不想干了。因为他觉得把这么肮脏的话插在山上,是在干坏事。我们解释这是一个艺术作品,实际上是反暴力、反这些话。
所以说,每一个人看到这些语言暴力时,他都不会平静的。包括打印的工作人员一样,他们都是有顾虑的,会觉得自己是不是在帮坏人做事情。
蒜瓣三:当时(我们)有跟一些当地女性解释这个事情,她们还是能理解的,会说你们做这个挺不错,为女性发声的感觉。
我注意到一些男性看到横幅上骂人的话,是有反应的,会表现出惊讶或者相互指说“你看上面的话”。我觉得反应来源于这个话被印得非常大,非常公开,(对他们来说)会有一种冲击或者是冒犯。因为这个语言被实体化了,出现在他们眼前,而且他们还自己动手插了这些东西。
全现在:所以说,当这些语言实体化了之后,人们会很直观地觉得,其实这些话是不应当的。
蒜瓣一:将网暴言论实体化之后,他们能感受到这些话语是有一定重量的。实施完后,我们开玩笑说,这些脏话大概有多少公斤?我们还真的算了一下,大概应该是有100公斤。
蒜瓣二:我觉得最少有150公斤,那时候我们把其中2/3的横幅用塑料袋包起来,三个人根本抬不动。
说真的,如果他们只是在网上看到一句、两句,不会那么惊讶。其实现在网络暴力的可怕就在于,我们有时候看到网上几句脏话,不觉得有什么,习惯了,因为他是匿名的。但你要让一个人面对面地去骂人,不可能骂。
全现在:这些横幅现在是怎么处理呢?
蒜瓣二:我们在当地租了一块小地方,把它们用塑料薄膜包起来,用石头给它压成了一个小山包,在另一个无人区暂存三个月。那是一个连牛都不会去的地方——这个概念是,一堆脏话离人越远越好,把它们放在荒无人烟的地方,不要靠近人群。
等到需要做艺术化处理时,再去把它拿出来。比如会考虑在网上征集销毁这些脏话的方法;或者把它做成一个装置,压成一个方块,作为一个作品展览。
全现在:你们也在现场拍了视频,你们期待看到的人产生怎样的想法?
蒜瓣四:对网络暴力有反思。我们将网暴语言实体化放在一个这么大的山头,这么大的面积,能够让大家直接感受到网络暴力给个体带来的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另外,其实网暴不光是针对女性,它也针对了很多其他的方面,其中一些网络暴力也正在持续。所以我们还是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人们对网络空间里的暴力有一种警惕。
蒜瓣一:首先是让大家知道要尊重女性,然后有一些女权意识或者平权意识。另外一个就是对网暴有一个新的认识,尽量拒绝网暴。其实网络暴力跟现实中的暴力是没有差别的。集中爆发的对女权的网暴,跟日常生活中对女性的压迫相比,我觉得只是冰山一角。希望看到视频的人能够真实地认识到,暴力是什么样子的,还有今天这个社会里,女性的遭遇是什么样子的。
全现在:你们刚才说,网络暴力跟现实中的暴力是没有差别的。现实中的暴力是指肢体上的暴力吗?
蒜瓣一:在虚拟空间跟现实空间里,对女性或者其他弱势群体的压迫,我觉得没有任何差别,只是换了一个空间而已。
而且现在的网络暴力已经可以延伸到现实空间,比如说举报、找到你的住址等等,这太容易了。所以它给人造成的心理创伤,以及对现实生活的恐惧,也是非常严重的。
蒜瓣四:其实被网暴、从互联网上消失,放到当下来看就是一种新的社会性死亡。人没有了自己的话语空间,比如接二连三的炸号,那在线上就没有了可以参与讨论的公共空间。
全现在:你们觉得,在目前的网络空间里,这种暴力的言论是不是占着上风,仿佛它们胜利了?
蒜瓣三:看起来都是网暴者占上风。因为被网暴人的信息是被暴露更多的,ta在网络上的安全空间就不存在了,造成的影响也基本上没办法弥补。而网暴的往往是一大群人,这群人在暗处。
但后来再看这些网暴的人,影响力其实没有想象中的大,人数没那么多,他们也特别谨慎,担心会给自己带来风险。我不知道他们算不算占上风吧,但他们的影响力本身是有一些环境或者结构性的东西,在给他们撑腰的。
我觉得他们并不是多么强大的一些人,只是他们站在一个比较安全的地方。
蒜瓣二:我觉得这种暴力语言是对自由言论的巨大破坏,这是非常可怕的事情。网络暴力带来的恶果就是,让提问的人闭嘴,后面有一个无形的手。
蒜瓣四:有一点比较感同身受的,就是网络暴力会让人担心自己做过的一些事情被找出来,变成构陷你的一种话语。你不知道自己做的什么事,就变成一种危险的行为。
蒜瓣一:这个事情没有胜利不胜利一说。如果真的有一批人,一直用一种方式把网暴言论展示出来,只要有网暴,我们就想办法把它展示出来,他们(网暴的人)自己会怎么讲?或者会重新认识自己,知道自己实施暴力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全现在:你们项目的一个目标,也是希望有更多人能站出来反对网络暴力吗?
蒜瓣一:我们想要做的是,让公众重新认识网暴,以及尽量能提供一些路径,一起来拒绝网暴。我觉得还需要重新去发掘可以表达的空间,所以艺术是可以创造出一些表达的。
蒜瓣四:我觉得是让大家看到,还有人在做反对网暴,以及支持其他不同群体的事情,是有这么一些人存在的。
全现在:你们自己遭遇过网络暴力吗?
蒜瓣四:我没有直接遇到过网暴,但是有遇到做项目时,项目小组被一些大v带领粉丝的集体网暴。那之后,我自己变得比较警惕,比如说做这次项目时,会想要不要整理一下社交媒体发的信息,觉得互联网空间是不安全的。
担心肯定是担心过(因为这个项目被挂和网暴),甚至开始自我审查。我觉得(自我审查)是一件特别不好的事,但这种紧张感还是存在。
蒜瓣三:(周围的人被网暴时)我们第一反应是逃避,不去看,希望忘掉这件事,但这是没办法做到的。因为网暴是不会自己结束的。如果回避它,不谈它,最后结果就是网络上只剩下对方的、辱骂你那些人的声音。所以你只能不停地去想,到底是为什么发生的、还能为自己说些什么,只能不断地去面对,不可能说关掉电脑这件事就不存在了。
全现在:这个项目的议题与女性、性别相关,作为参与的男性艺术家,你们在做这个项目之后,对女权主义会有什么新的认识和启发呢?
蒜瓣三:我自己是在MeToo之后,开始接触女权主义的,(女权)观点和一些原本既有的观念太不一样了。我觉得长年累月在父权社会里,各种各样日常礼仪、文化,很多对女性权益是不尊重的,所以这些(厌女)言论的存在,其实没有那么奇怪。
理解、认识和行动实践还是有分别。像这种项目中,自己会在过程中反观自己,就像一个镜子。
蒜瓣四:我关注到女权也是比较晚的,接触后会有新的认知,也会有一个很长的自省阶段。做完这次项目之后,我想起一句让人感受颇深的话——当别人在说自己是一个平权主义者的时候,我会告诉他,要做一个女权主义者。
当这些网络暴力言论折射到我身上的时候,我觉得这句话尤为重要,要时时刻刻提出“女权”这两个字。在公共话语里面,你不停地提出自己的意见,或不断提起这几个字的时候,是会有一些改进的。
原题目:把100公斤脏话铺满一座山 他们用行动证明网暴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