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知名女作家张爱玲在香港。(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在胡兰成和张爱玲短暂的婚姻生活期间,其实是从来都没有过家庭生活的,没有过两个人共同的家。张爱玲永远在姑姑的家,初相遇时,胡兰成来拜访她,在张家的客厅里坐到夜里七八点钟,说到口枯舌燥,姑妈的房门紧闭,空无此人的样子,她们是彻底西化的家,脑子里根本没有留人吃晚饭这一人情常识,结婚后,胡兰成获得了留饭的资格。但张爱玲和姑姑都是不兴烧菜的,张爱玲是不大会做,而姑姑本来会做菜,她这些年是心肠硬惯了,生怕自己对人暖一点,子侄辈就纷纷都靠上来,现在也是生怕自己下厨,菜烧好了端上桌,以后这夫妻俩到了饭点就坐到桌前,指着她热菜饭上桌了。所以,到婚后胡兰成留在这里吃饭,她们多是去买些现成的熟食,烤麸、百叶结塞肉一类的,装成盘,端上桌,又冷又油地入口,实在和胡兰成喜欢的郊寒岛瘦的清新没关系的。所谓郊寒岛瘦,大约南方普遍的水芹茼蒿青笋一类的蔬菜吧。这种油腻腻的凉菜,叫读者看着,也着实是不美味的。
张爱玲是和父亲断绝了关系,写小说又全是亲戚们的不体面的故事,把能得罪的亲戚全都得罪了,她和姑姑都是不和亲戚来往的,这姑侄俩都是孤清极了的。饶是如此,张爱玲也知道姑姑更想自己一个人住,据说姑姑平日里最爱看公寓招租广告,有一次看见一个设计精巧的单身公寓,房门背后有一扇熨衣板可以放下来,看着节省空间又精巧,姑姑对此赞叹不已。所以,张爱玲自觉不要给姑姑添麻烦,要更加省事。
而胡兰成在这方面,是一个传统的中国旧式书生,他和他生活的人际关系圈里,都是保有古风的。譬如他的一个侄女青芸,就帮着给他管家,胡兰成本人基本是不着家的,做官的时候公务在身,战败后逃亡民间,他的不能管家的卧病的前妻,一群孩子,都交给了青芸这么一个弱女子。而青芸也不负所托,胡兰成的子女中都非常上进,除了他和原配生的儿子胡启,在文革刚开始时,因为父亲的身份,压力太大自己自杀身亡了。其他的几个子女都很正常地生活在人世,而且这些孩子和青芸之间,感情非常好。这是非常宝贵的一种人际关系。和张爱玲家的这种惨淡至极的个人顾个人的亲伦关系是完全不一样的。
胡兰成有一个在惠兰中学时期的斯姓同学,家境殷实,是一户官宦之家,斯家父亲过世,母亲带着妾室和一群子女过日子,斯母为人和气大方,古风犹存,对人凡事留余地。胡兰成在少年时期,青年求职时期,寄宿于斯家在杭州的家里,一住就是半年一载的,从第一天到最后一天,待遇都是一样的,斯太太给儿女们每个月的零花钱,胡兰成也一式一样有一份。中途有一次,是已经在家乡成婚的胡兰成寄宿斯家期间和斯家的一个妹妹互生情愫,斯同学全家对此是很不安的,在外地的斯同学写信给胡兰成,让他离开自己的家。走的时候呢,宾主都是客客气气的,彼此没有说破,都是留足面子的。后来胡兰成也依然还去小住,对方也依然以礼相待。等到他做官的时候,给过斯家一笔钱,当作报答,斯同学的弟弟妹妹来投奔他,他也都是照顾妥当,临别时赠送路费。胡兰成的这位斯同学,一度还去加入过共产党,后来又皈依了佛门,末了精神失常而早逝。而斯家的弟妹中,有在国民政府工作的,也有抗战时期上前线做护工的,说起来和日本人以及汪精卫政府都是势不两立的,可是,在我们传统的社会里,人和人之间就是有一种无须言表的大义,互相帮扶,不求回报的。待到日后二战结束,胡兰成沦为国民政府的战犯,从武汉逃回浙江,逃难的第一站,就是在斯家的楼上躲了半年,后来因为国民政府挨家查户口,斯家的寡居妾室,姨太太秀美,就和斯家少爷一起,护送他从金华到雁荡山,躲到秀美的娘家,直到他离开大陆去往香港。这里就能看出,胡兰成的生活圈子,是一个依旧保留着传统的人伦道德仁义的世界,彼此牵绊,互相倚靠,有来有往的。而且这些人彼此都有一种在传统礼教里养成的默契和厚道,逃亡中的胡兰成可能被任何一个人出卖,将他交给国民政府或者共产党的政府,但五六年的时间没有任何人这么做。这和张爱玲的始终清冷,独来独往,自闭到底的生活,也是截然不同的。
在胡兰成的《今生今世》里,他少年时在乡间的生活,和二战后改名换姓在雁荡山求存的这两个阶段的文字,是我特别偏爱的,会读了再读。除了他的文字特别好,读起来让人流连缱绻之外,还从中看到了1949年以前,大陆的民间生活,在那里,依然存在着丰富和美雅的日常精神生活。譬如做中学教员的胡兰成,他的同事们下班后在宿舍雅集,一起唱昆曲。有的拉琴,有的唱曲,昆曲的唱辞对于胡兰成也是头一次接触,感受到其中的美,犹如给他开顶一样。还譬如他和一个年轻的教员很要好,那个人看什么事都很新,一次说,这种体育真丑,学生们集体拔河时,样子难看;对婚姻生活呢,也觉得不习惯,所以胡兰成形容这个人像张爱玲,刚刚来到世上的,整个人是新的。也是因为这样的一种纯净让他感动,胡兰成有一次试图对这个年轻教员谈自己的身世,真实的身份。于是试探性地问了一下,拿白蛇传里头的白娘子试探许仙的戏文来比喻,问他怎么看这种表白真实来历。那么这年轻教员就很正色地说,这是不可以的。因为这样的关系里头,连试探都是不应该的,不可以有这样的念头。后来有一次,说到关于汉武帝爱妃李夫人的那段唱辞---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那么这个年轻教员就对胡兰成说,这是最严重的警告!而胡兰成听了,也就此打消了吐露真相,告诉他真实身份的念头。而这样的对话内容,我读的时候是非常震撼的。这样的生活内容,和我们只隔着半个多世纪,不到百年,但感觉实在太遥远了,比红楼梦里的人物离我们还遥远。悠长的汉文化的浸润里,读书人的日常生活细节,民间存在的一种意境悠远悠远的情韵,包括他们的谈吐,使用的词语,字眼,彼此的心领神会-----对于我们,实在是遥远了,我们现在,已经完全不会这么说话了,最悲哀的是,已经失去了这种对话的语境了,我们所实用的,都是最粗鄙,最表面的语言,说的都是最粗俗的七情六欲,利益和是非的计较,和这种普遍的蕴积,含蓄,美雅,已经是云泥之别,是天上的流云和地上的淤泥的区别。1949以后的中国大陆,一次次暴力革命,政治运动的清洗之后,这种蕴积,美雅已经从中国大陆的普罗大众的生活中,完全消失了。一个教员在邪恶的中共统治下,下了班估计是要去开批斗会,去费尽心思自保以及检举揭发,而不是和三五同事一起唱昆曲。中共这个邪恶的魔鬼统治下的七十年,一代代的中国人已经失去了生之为人的常识和尊严。你长期浸润其中已经不知不觉,然而拉长了时间来看,就能体会中共当政祸国殃民的邪恶。
2011年,我们又读到了《异乡记》,仿佛《今生今世》是乱世里摔破了的半面镜子,张爱玲的文字是失落的另一半,凑上来,凹凸交接,严丝合缝,重团圆为一面晶莹的圆镜子,中间划了一道裂缝。
《异乡记》里的“沈太太”从上海出发,千里寻夫,去往温州看她的先生。文中绵延的皆是地名,行文里仿佛我们也坐在一趟列车上,看车窗外缓缓的站牌名称。“沈太太”在杭州,由朋友带着投宿到不相熟的人家家里,她睡在床上,心里牵挂着她的爱人,“我把嘴合在枕头上,问着:拉尼,你就在不远么?我是不是离你近了些呢,拉尼?我是一直线地向着他,像火箭射出去,在黑夜里奔向月亮;可是黑夜这样长,半路上简直不知道是不是已经上了路。我又抬起头来细看电灯下的小房间——这地方是他也到过的么?能不能在空气里体会到⋯⋯”
这样的文字,茫然、热烈的情感,揪心断肠的情之所系,是非常打动人的。
既然是到了杭州,她也写到了游西湖,是初冬的天气,“小船划到外湖的宽阔处,湖上起了一层白雾,渐渐浓了。难得看见一两只船,只是一个影子,在白雾里像个黑蚂蚁,两支桨便是蚂蚁脚,船在波中的倒影却又看得很清楚,好像另有个黑蚁倒过来蠕蠕爬着。天地间就只有一倒一顺这几个小小的蚂蚁。自己身边却有那酥柔的水声,偶而‘嘓’地一响,仿佛它有块糖含在嘴里,隔半天咽上一口溶液。我第一次感到西湖的柔媚,有一种体贴入微的姬妾式的温柔,略带着点小家气,不是叫人觉得难以消受的。中国士大夫两千年来的绮梦就在这里了。雾蒙蒙的,天与水相偎相倚⋯⋯”
依然,这是唯有张爱玲才有的手笔,她不可思议的艳丽的感性。是短篇小说《郁金香》里,静默的人挤人的电梯里,阔别多年后的男子,突然听见提菜篮的女仆中有人叫了一声“金香”,那是暗藏他心头多年的名字,然而,他已经认不出那些提蓝子的阿妈中,哪一个是他记忆里的少女金香。那份魂魄震荡、霜雪洗心的冷冽,是唯有张爱玲的笔才能带给我们的。
她从上海出发,走了一个长长的冬天,去浙江深山里看望改名换姓隐藏在此的胡兰成。这一路风尘,是从古到今,历朝历代的痴情女子中的一个剪影。这是现代文学史上,最美好的一篇游记。只是去了,也是一场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