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知名女作家张爱玲。(图片来源:维基百科)
张爱玲是旧式的大家族里长大的,自小就在人心不古,又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生长,她深谙人性的多面性,除了敏锐的洞察力之外,同样还天生具有着对人情世故和复杂人性的宽容,包容性。同时,张爱玲笔下的男女从来都不是单纯的,她也从来不信任人性的单纯,人也许是糊涂的,资质有限的,没有能力做大坏事,然而呢,也绝不是单纯的。所以,我们后世的人去看她早期的作品,譬如《留情》,她描写一个拥有体面人生的男子,在冬天的黄昏里,想到一辈子不和的妻子时的心情:淡蓝的天上现出一段残虹,短而直,红,黄,紫,橙红。太阳照着阳台;水泥栏杆上的日色,迟重的金色,又是一刹那,又是迟迟的。米先生仰脸看着虹,想起他的妻快死了,他一生的大部分也跟着死了。他和她共同生活里的悲伤气恼,都不算了。不算了。米先生看着虹,对于这世界他的爱不是爱而是疼惜。”在小说的末尾,她这样定义情感:生在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所以,后世的我们对她的文笔惊艳之余,也会生出一种普遍的痛惜------写出这些小说时,她才二十出头,她是怎么知道这些的?她是怎么了解这人心的沧桑的?“对于这世界,他的爱不是爱,而是疼惜”,这真的不像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能说出来的,然而,除了张爱玲,别人也说不出这样的体悟来。
作为张爱玲本人,她从来没有在现实中真的见识过忠贞不二的感情经历,包括她父母的婚姻失败,她和她姑姑都认为,父亲这么一个人,被母亲抛弃是全不值得同情的。而人和人的际遇,莫不是因缘聚散罢了。她不信任男人和女人之间,有凝固的忠诚和真情。然而,我们在她所有的作品里,都能感受到,张爱玲的天性里是怀有一种赤诚的衷情的。她认为有目的的爱都不是爱。而且爱就是彼此最终极的一种占有,所谓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而且这种爱和热情是有其本身的生命轨迹,也许远远超过人的生命和现实恩怨。
1942年,在南京汪精卫政府任职的胡兰成,闲暇读到了女作家苏青创刊的杂志《天地》,里头有一个短篇小说《封锁》,描写的是上海拉响警报,街头戒严时的众生相,描绘人物面貌生动,语言诙谐,机智而深刻。胡兰成读到这篇文章,当即写信问主编苏青-----张爱玲是谁?苏青答:是女子。
胡兰成当即通过苏青传话,打算登门拜访,面见作者,而就在这个关口,他被汪精卫下令逮捕,下狱关押。待脱身后,立即去到上海,寻到张爱玲的住处,去登门拜访。第一次张爱玲没有见客,胡兰成留下了自己的名片和电话。隔天,张爱玲打来了电话,见面后,二人对谈长久。后来他们之间的交流,也主要是谈话,谈文艺。一宾一主不吃不喝一径谈下去,一谈多少个小时,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写到过,胡兰成告辞离去后,她仿佛被榨干了全部的脑部精华,深夜坐在姑姑的房间里,围着火炉烤火,整个人还在瑟瑟发抖。
胡兰成作为个人,是极具有魅力和蛊惑力的一个男人。据苏青在文章里说的,此人虽然长相不够俊美,也不够风度考究。但他和人面对面坐下来谈话,五分钟之内就会俘获一个人的真心。越听他谈话,会让人感觉到他是真的有力量的,是男人中的男人。而轮到张爱玲这里,她茫然又热烈地,世界上一切苍老和沧桑的经验在她那里都不算数------她并没有过恋爱的经历,生平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动心。她在《小团圆》里形容:她是一棵树,一直费力地,费力地往胡兰成的窗前生长,在阳光里,在雨里,风吹着叶片哗啦啦的,是她大声在呼喊: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胡兰成出生于浙江嵊州,家境平常,然而是个和睦温情的家庭,父兄一路扶持他求学,又兼他被过继给当地一户没有儿子的财主家做义子,得到了诸多资助,所以他一直都有读书求学,成亲后也还北上燕京大学去求学。他自幼聪慧且多情,天生就带着兵气,在哪都不安分,读书求学做学生,日后做教书先生,都是动不动就被学校开除的。他的文采极好,古文底子深厚,看待事物,也天生地别有一种新意和见解。他虽然是以文章成名,但他本人对纯粹的文学和文艺是不甚投入的,他是要参与起兵征战,天下祸福,江山社稷这样的男人的事业的。在日本侵华时期,胡兰成写的政治评论文章,在各报刊频频露面,且被日本报刊翻译成日文后转载。和普遍的经历过二战的中国人对日本人的憎恶不同,胡兰成本人和日本人的缘分是极好的,他对时局的分析和理念,深受在华的日本军高官赏识。而他的文章在汪精卫政府,最先是获得汪精卫的夫人陈碧君赏识,经她过问,由一名编辑一跃成为成为香港南华报的主笔。而后进入汪精卫政府,曾任职于汪精卫政府宣传部次长,又在法务部任司法局局长,在武汉办《大楚报》时任主编,负责对华中区宣传。
他和张爱玲相识,就在去武汉办报之前,那时他和汪精卫已经因为理念不同,而被排斥在权力中心之外了。在当时,胡兰成是有妻有妾的,他的原配早逝在家乡,留下一名儿子胡启。后来他在广西教书时,续弦了一位女同事,这第二任妻子为他生下两儿两女,但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原因,这名妻子后来精神失常了,不能承担主妇的职责,还总是对胡兰成揪打扰乱,那么胡兰成的侄女青芸来到上海的美丽园,料理这一家子。胡兰成则是和一名妾室同住,这个妾室的身份以前是个歌女一类的,应该是他在欢场一类的场合里认识后娶回家的,胡兰成对于年轻的男女,总是有一种理想化的多情,想送去读书,去栽培人家。
而张爱玲就是对这样的一个胡兰成动了心。胡兰成呢,也在不长的时间里,就和妾室解除关系,给了一笔钱打发了。又登报发了两份声明,解除和精神失常的妻子,以及妾室的婚姻关系,恢复了自由之身。和张爱玲结婚,双方只是签定了一纸婚书,婚书是张爱玲去街上现买的,一般是买两份,张爱玲却只买了一张纸拿回家来。婚书前两句是张爱玲写的:胡兰成张爱玲监订终身,结为夫妻。而胡兰成在婚书上写了两句誓词: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没错,现在已经被我们用滥了的岁月静好,出处在此,源自于胡兰成。
胡兰成对于张爱玲而言,其实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因为他来自于民间乡野,他的背景是江山和渔樵,那里有一个古老而蓬勃的古中国,这些经验对于都市里的张爱玲是殊异的,全新的,大概也是胡兰成吸引她的原因之一,因为他是一个极其丰富的生命,慷慨热情,和她自己生活的世家的遗老遗少气息全然不同的。他们最深的相知是缘于文学。张爱玲的英文极好,对西方文学的熟悉程度,谈起来就跟剖瓜切菜一样顺手,但张爱玲每次和他谈西方文学,谈完之后,总是很抱歉地说一句,说来说去,还是我们中国的文学好,我们中国的东西最好。她形容西方文明,如同一个人带着白手套,手套上停了一只蝴蝶,好看是好看,然而,并非天然,同时呢,很隔阂。所以在这方面,两个人是很能说到一起的。胡兰成从日本友人那里,借来一些浮世绘画册,拿给张爱玲赏玩,他是特别喜欢听张爱玲说话的,因为一件事物到张爱玲那里,她总是能看出别人看不出来的新意,而这种点拨,对于胡兰成自己,也是被开了天眼,格物致知,全然一新。所以在写文章方面,他一直是感激张爱玲的,在他生命的晚年,也是说,如果要点香敬拜给生命里的恩人,头一注香就是给张爱玲的。而他拿给张爱玲的书呀,画呀,看完后她都不要保留,让他拿回去。这也能看出张爱玲的脾气,她不喜欢存东西,再好看的书画,她也就是看看,不要保留的。其实这个细节,也很能反映出她的个性,对人对事的明净,她一生是不存物也不留人的。
张爱玲有很多的文章,都是源自于胡兰成的讲述,或者是去探望他的那一趟浙江雁荡山之行所得到的见闻素材,她自己说过,她对色彩有着永不餍足的好口味,永远看不够的。而她一生中唯一一次离开都市,在乡野中行走的旅行经验,就是去探望胡兰成时的旅途见闻,民间山色,是相当满足她的视觉的。而这一趟见闻和细节,在她的作品里头是很容易就找出来的。胡兰成给张爱玲说过的故事,也是成就了她的写作的,因为张爱玲本人是相对自闭的,不会去接触生活,大抵因为素材贫乏,她才去写她熟悉的亲戚们的家丑吧。而胡兰成这个人本身的经历,加上他的话痨体质,提供了太丰富的写作素材给她。譬如前几年导演李安根据张爱玲的小说《色戒》,拍的电影,原型便是汪精卫政府的76号特工据点发生的惊心动魄的故事。应该是由胡兰成讲给张爱玲聼的。又譬如胡兰成的义父义母,是出资供他去读书求学,娶亲成婚的。义父过世后,这个义母诸多倒行逆施,不近常理,也给胡兰成诸多伤害。所以胡兰成在自传里说过,今生今世和义母的感情,是托盘托着,红绫绸缎包裹着的这般贵重,却只是个没安放处。他给张爱玲讲过义母的故事,做女儿时被拐卖,辗转后嫁给义父,不修妇德,等等。张爱玲据此,写了一篇很短的散文《爱》,篇幅不长,却是现代散文中,最迷人的篇章。
“这是真的。”
有个村庄的小康之家的女孩子,生得美,有许多人来做媒,但都没有说成。那年她不过十五六岁吧,是春天的晚上,她立在后门口,手扶着桃树。她记得她穿的是一件月白的衫子。对门住的年轻人同她见过面,可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的,他走了过来。离得不远,站定了,轻轻的说了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她没有说什么,他也没有再说什么,站了一会,各自走开了。
就这样就完了。
后来这女人被亲眷拐子卖到他乡外县去作妾,又几次三番地被转卖,经过无数的惊险的风波,老了的时候她还记得从前那一回事,常常说起,在那春天的晚上,在后门口的桃树下,那年轻人。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末尾一段,我们可以看作张爱玲对于爱下的定义,那就是,混沌一生中,无明的颠沛流离中,在某一刻,一个人和另一个人的相遇,面对面的,心心相印的,就那么一刻,旋即的,各自被命运冲散,但是那时光仿佛静止的一刻,在一生中,偏偏是最鲜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