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灵隐寺是中国十大古刹之一。(图片来源:Adobe stock)
母亲起身离去了。桌边的三个人,依然低头拆着莲子心。那滴溜溜滚落在碗里的声音,仿佛更漏声声,滴滴答答的一世界的夜雨,天墨末过了的黑,灯下的脸却异常清晰,小宛低低地瞥了父亲一眼,只见他小着手,灵活地用针递着莲心,将空的莲子抛往大碗里,利落无比。翻着手腕,那抛莲子的手指竟然翘起兰花指。小宛不忍看他的脸,和缩肩窝背,畏缩在灯下的样子。心里只觉得无限的厌恶。她抛下针,起身上楼去了。一会儿,妹妹也跟着上来了。只有父亲还坐在小桌前,那莲子滚落瓷盘中的声音,依然嘀嗒着。遥远的。
隔壁人家花木深深里精舍画舫,仆妇们终日往来,门前亦是车马盈门,然而,那花木烂熳里,总是那么安静的,甚少听见人声。不像董家,门户浅,资历也浅,还不懂得怎么立规矩,主仆姑娘们,各个讲起话来都敞着嗓门,门里门外,楼上楼下,莺歌燕语,你来我往地喊着答着,说了什么话,附近隔着院儿的邻居都知道得清清爽爽。
隔壁当家的老妇人,是秦淮河边有名的顿老娘,每年的手帕会,母亲都会带着她和妹妹参加。长板桥的时节里,一年里总是有那么几个日子,她会见到脱老娘,是个身形高大的妇人,面目丰隆,神态潇洒,葱茏的长眉,厚厚的青丝,天然地卷曲,比及河坊间本土的江南女儿家的细腰身,小面孔,她别有一种风姿。她上年纪了,都在教习孙女辈了,早就不打扮,头上寻常围了一方青帕子,当中镶一块玉,眼角眉梢布满风霜褶皱,裙衫的颜色也格外地沉郁,那种梅子青的老绿,是浸过酒的颜色。然而,还是有一种盛隆的美态,一双手宛若美少年,手指修长而指骨凸显,佩着一排珠玉戒指。一撩长袍坐下的样子,格外像一个倜傥的男子。有着迥异于本地女孩儿的一种刚气。
顿老娘在家教习女孩们弹琵琶,每天总有一个时候,顿老娘会亲自拨弄筝弦,奏一曲示范给女孩子们。她奏琵琶的时候,长板桥总是会蓦然一静,大白天里,静得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连河上的舟子也停住了桨。只听得那琵琶声,叮叮淙淙,满地的碎珠子,在廊板上终日的清脆地滚落。琵琶声里的时间不是而今的,而是悠悠岁月。
“顿老娘怎么会姓得这样奇怪?”她曾经这样问母亲。
“顿是一个长姓里取了一个字。对河的脱老娘也是。她们老祖宗是蒙古人,元朝蒙古皇帝手上的官。江山到了明朝高祖皇帝手上,老辈人和族里的男丁都被杀光了,女人们就充入了乐户。和我们一样。”母亲平淡地说。
回首旧事,看看眼下,这打马而来的满洲人统治的中土,而她自己,就是曾经的顿老娘,脱老娘--她们都将在异族人的中间,掩饰惶恐,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饮啖如常地生存下去。不知道生命是为什么,受这么多罪,仍然放不下腔子里的一口气。
“庚辰夏,留滞影园,欲过访姬。客从吴门来,知姬去西子湖,兼往游黄山白岳,遂不果行。辛巳早春,余省觐去衡岳,由浙路往,过半塘讯姬,则仍滞黄山。”
这样的句子,读来照例是戳心窝子。这也是这个人的风格,他自有一种格物的清白,什么事情来龙去脉,一是一二是二,厘得头头是道,一点都不掖着藏着,全然不管人是不是招架不住。
垂髫年华,她第一次随客远游,是钱谦益,吴梅村那群江东才子,自西湖去往黄山,那是迢迢的路途。西湖的曲院风荷,灵隐寺的飞来峰,拾级而上的石阶浮满香甜的木樨香。长江上的烟雨,帆船点点,岸边千里一白的苇花、黄昏的雾霭、日落时溶金的江面,犹如徐徐打开的画卷。黄山之巅,翻腾变幻的云海,其间仿佛可容纳一个辽阔宇宙。这山山水水的徜徉,都叫人忘了自己的俗身。她常常整日整日地趴在船舱的窗口,看流云,流水,远远的烟树村落。那群人终日都有聊天畅谈的雅兴,对着一壶茶,一壶酒,陶陶然对诗论史,也时不时地激愤起来,拍案而起,长歌当哭,她便悄悄然起身走开。
黄山归来。她也算是正经地应酬起生意来了。妹妹也长大了,跟着立起门户。这姊妹俩都是家养大的,面容姣好,性情温顺,琴棋书画打小精通,没有什么门户气。一时间,她们董家在长板桥,独树一帜,风光无限。
然而,这一家人在一起,永远是发愁钱。银子水一样淌进来,却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悄漏掉了,母亲喋喋不休抱怨的父亲嗜赌是其中一桩。风传他赌得很大,空着手出门,也张罗得来豪赌。反正,而今的董家,不愁拿不出钱,往后的日子细水长流,打交道的光景且长着呢--董家的这个鸨公老爷,断不了源源不断的给赌场送银子。所以,只要他出门,就有凑上来的市井朋友,不知哪来的那么多的朋友,慇勤备至,邀请他去赌桌上坐一坐,喝一盅茶也是好的,是赏脸。而他这个人,原本是没有人请他,他自己挖个门道也要进去赌的。输了赢了,也不见他动声色,然而,他就是有那种提着脑袋也要上赌场押一盘的那种赌性,即便在赌场一口气输掉了千俩黄金,回到家,经营家常生计,买一束花线,绕一两线头的生计,他和小贩讲价讲得一丝不苟,寸步不让,和卖油郎,南货店伙计,针头小利的事情他寸步不让,在门口和人家你来我往地理论,看他那么认真地讲价,谁能想到,他真个输掉一座绣房时,眼皮都不多眨一下,交割清楚,绝无半句废话。大约他以为,下一把就能赢回来了,这种明晚垂手可得的安慰,慰藉了他这么多年,大概他是凭着这个幻觉活下去的。但他毕竟输得多,上门来要债的人,也很明事理,悄悄的在后门口,也不进来,是低三下四,客客气气地讨要,然而,不给是不能够得。小宛从阁楼望下去,只见几个锦衣皂靴的市面经济人和父亲在说话,时不时地,他们还客气地互相拱拱手,看起来相谈甚欢,很是融洽的样子。她看着,有时候会气得独自笑起来。让人感觉绝望的,不是酷烈,而是这份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