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3月10日,西藏拉萨的布达拉宫。(AFP/Getty Images)
这一叙述完全回避了罗布林卡大轰炸。“多路攻击”,“短促激战”仅指大轰炸之后的占领过程;更重要的是,这段话隐去了“如果叛军乘黑夜突围,无论集中或分散突围,都应不顾一切疲劳坚决歼灭之”这一命令。这个命令意味着,“拉萨战役”中,藏人不管是“集中”还是“分散”逃跑,统统格杀勿论。要么不打,一旦开打就使用过度武力,为此不惜滥杀平民,这就是中共正史中要刻意回避的事实。
红色的拉萨河
德格麦宿人居钦图丹和他的伙伴们趴在然马岗旁边的小山顶上。他们下方的山腰有个小型炮兵阵地,架设了几门炮,每门炮之问还架着机枪。炮口对准罗布林卡,机枪对准拉萨河岸。
天亮后,几十名在罗布林卡周边的民众朝拉萨河渡口奔去。159团副团长吴晨一声令下,机枪立刻开火,将这些人全部射杀。不久,又一批人奔来,没到河边就全部被打死。
居钦图丹等人只有老旧的英式步枪,既没有机枪,也没有手榴弹。他们朝山腰开了十几枪,但毫无用处。
临近傍晚时,数千人冲出罗布林卡,朝渡口狂奔,试图渡过拉萨河,夺路逃生。罗布林卡到拉萨河的然马岗渡口,是一大片空荡荡的河滩,河滩上到处是卵石、坑洼和小沙丘,间或长着一丛一丛的灌木。
这时,308炮团3连连长王国珍站在甲波日山侧炮兵观察所里,看到了这些奔向拉萨河的人:
当第二、三批枪弹(按:原文如此,似应为“炮弹”)落下后,他们突然打开南门,呐喊冲击,冒死向老渡口方向突围。我即命令炮火迅速地转移到叛匪冲击方向之前,猛烈地进行拦阻射击。叛匪惧怕这死亡的火墙,又转变方向往回跑。我又将火力转移到他们回跑的方向,下令“四发急促射放!”炮弹又呼啸着回过头来,在匪群中炸开了。
拉萨河(Dennis Jarvis/wiki/CC BY 2.0)
吉柚权在《西藏平叛纪实》中也证实了在罗布林卡南门外的这场大屠杀:
拉萨河中1、2千叛军骑兵和数百名步兵一齐向南渡口冲来,吴晨立即要求苗中琴赶快用最强的炮火支援南渡口,说:“老战友,赶快支援南渡口,他妈的来了几千哪。越猛越好。”
苗中琴立即命令全团的炮火支援南渡口,炮弹成排成排地在拉萨河中,在南渡口沙滩上爆炸,叛匪承受不住猛烈的炮火的轰击而退回北岸。
居钦图丹在山顶上,看着一批一批的人从罗布林卡南门冲出来,跑到空荡荡的河滩上。这些从未见识过战争的民众全然不知,他们恰好将自己置身于大炮和机枪的射程之中。无论是手握“尚方宝剑”的将军,还是满怀“阶级仇恨”的士兵,等待的就是这样的时刻。炮弹落处,血肉横飞:
枪弹在匪群中大显威风,撕裂了叛匪的胸膛,劈下了叛匪的头颅,炸翻了叛匪的马匹。在爆炸的尘烟里,叛匪们人呼马嘶,纷纷倒下。受伤的马匹冲窜,惊慌的匪徒狂奔。
堪穹达热・多阿塔钦回忆录提到:
下午三点时,罗布林卡南门的然马岗渡口的这边,炮弹像下雨一样落到渡口对面的沙滩上,炮轰了大约两个小时。炮弹的烟雾中,数百名人马在烟雾里来回奔跑,这些人说是自愿守护罗布林卡的民众,和刚才在罗布林卡里面准备马匹要逃走的人。在这次炮轰中,数千藏人被屠杀,炮轰中死去的政府工作人员有洛朵益西,孜仲坚赞扎西,贡确多丹朱古,桑多录格登茅。这天民众为什么会跑呢?主要原因是听说达赖喇麻已经走了,所以他们跑。再说,眼看着汉人的炮火如此猛烈,无法跟他们对阵,没有获胜的可能,所以就跑。
罗布林卡大屠杀
罗布林卡南面那片无遮无挡的宽阔河滩,成了名副其实的屠杀场。有些逃跑的人骑着从御马厩里夺来的马,爆炸声里,御马扬起前蹄人立而起,嘶声长啸,随即沉重地倒下。受伤的马甩落背上的人,躯体上淌着殷红的血,长鬃飞扬,在河滩上左奔右突。河滩上的人们受求生本能驱使,顶着炮火朝前方疾跑。他们的前方,一带碧水静静流淌,犹如菩萨天衣上柔软的绸带,从空中悠然飘下,落在拉萨河谷。清澈的河水在圣城旁边悠悠流过,世世代代滋养着在这里生息繁衍的雪域子民。此刻,那条天衣般美丽的河,变成了一道生死线。河滩上的人群与死亡竞赛,他们并不知道,即使冲过了河滩,也难以生还。
南岸山腰里的机枪狂泻子弹,炮弹布下一道道火墙。爆炸的烟尘里,残肢断骸腾空而起,化做血雨洒落河滩。枪声、炮弹声、爆炸声、马嘶声、濒死者的呼号声交织成激烈的死亡进行曲。
1959年3月20日下午,在拉萨河北岸空阔的河滩上,“革命”与“屠杀”携手狂欢,催生出名叫“解放”的“圣婴”。在它日渐壮大的过程中,这个“圣婴”将吞吃无数生灵,包括它的助产士。疯狂倾泻子弹和炮弹的军人们不知道,一场惨绝人寰的大饥荒,正匍匐在历史的暗角朝他们窥视;一连串事件将裹挟腾腾杀气列队而来,死亡将会同瘴气一般四处蔓延。今后的几十年中,恐惧将成为每个人的生存常态。杀劫之中,谁也别指望独保自身,今日的欢呼将变成明日的呻吟,上至国家主席,下至平民百姓,所有的人都将成为“革命”和“解放”的祭品。
然而,此刻,历史尚未泄露天机。炮兵连长还在尽情享受杀戳的快感:
这时,我又发现突围逃窜到北的部分叛匪,正在接官亭附近集结,不知是要反击还是要逃跑。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顿炮火,照样“前打后击”,把他们就地消灭得干干净净,乐得步兵同志们跳起来叫好。
群山无声,长河寂寂。时问在这一刻静止。震耳欲聋的轰鸣,终将化为寂静。只有群山长河世代为证:在这里,曾经有无数佛地生灵倒卧;在这里,曾经发生过如此残酷的惨剧。
此起彼落的爆炸声里,太阳渐渐西沉。高原早春的落日,壮丽一如既往。河谷两边的褐色山峦,被落日染成金红;拉萨河的水面上跳动着亿万颗光点,仿佛是古往今来,由河沙数的酥油灯火汇聚而成。
侥幸闯过火墙的人马冲下拉萨河。山腰的机枪吐出串串火舌,子弹如同骤雨,在河面上溅起点点水花。人马乱纷纷倒在河里,鲜红的血淌入洁净的水中,一缕缕,一道道,渐渐融汇成殷红一片。
罗布林卡达旦明久颇章(图片来源:公有领域)
居钦图丹神情麻木。大难无惧,大悲无语。一阵炮火过后,河滩上已没有一个直立的人,河水里也没有一个直立的人,整个世界都在他面前死去。枪炮声突然停止,四周一片死寂。拉萨河里,人和马的尸体层层叠叠,在河中筑起一道堤坝。来自雪山的净水在尸坝一边渐渐升高,涨成一个红色的湖泊。生命之水越涨越高,忽地冲垮死亡之堤,红色的浪卷着尸体冲向下游,数不清的尸体载浮载沉,从山脚下缓缓经过。居钦图丹双目赤红,所见之处皆为血色。红色落日,红色天空,红色河水,红色石滩。远处的雪山,近处的山谷,都浸在鲜红的色泽之中。
尖啸声打破短暂的寂静,又一排炮弹在罗布林卡爆炸。居钦图丹抬起头,遥望罗布林卡。漫天烟尘里,寺院屋顶金碧辉煌,双鹿法轮仍然在射出摄人心魄的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