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教室常见的景象( STR/AFP/Getty Images)
【看中国2018年12月17日讯】昨天,一篇《这块屏幕可能改变命运》的文章在朋友圈刷屏。
文章主旨是多个偏远贫困县因为上了成都七中的网络直播课而升学率骤升,甚至打破记录诞生了省状元。这种“技术改变教育,教育改变命运”的观感,让人深受冲击。
不过,稍晚些时,已有分析指出真相并非如此简单,这篇文章亦有软文痕迹。而相比这些,更重要的是,文章所说的靠直播技术造福“隔壁中国”的学生的事迹并不完全是事实。相比稀缺的成功经验,更普遍的失败教训却被忽视了。
2008年,是四川省会东县中学开办网络班的第二年,也是王跃中考结束的一年。
会东中学地处四川省会东县,隶属凉山彝族自治州,就是那个新闻里孩子上学要攀爬悬崖的大凉山。这年中考,王跃发挥得很不错,在全县几千名学生里挤进前10名。
按照惯例,他们会像大多数尖子生一样,绕过县高中前往更好的州府中学读书。与中国其他地方一样,凉山州的教育资源高度集中于州府西昌市,其中不乏省级重点中学。但在这一年,一切都变了。
县城里的会东中学花大价钱开通了网络直播班,和著名的成都七中同步教学,听七中老师上课,做七中的习题。那年会东中学网络班的广告打得很响,全县前100名才有资格进班。
一时间,县城家长、学生以进网络班为荣。王跃也不例外,虽然她文科很好,但当时只开通了理科网络班,为此她留在县城改学理科,如愿以偿进了网络班。
出于对网络班的憧憬,全县前10名里,只有2个去了外地,另外2个学习文科,其余都去了会东中学理科网络班。其中,王跃的同学阿振加入了网络班,而好朋友刘露进了传统教学法的文科快班。
这是县高生源最好的一届:“全县几千学生,前100名,很多没去市中学,都去了网络班”。
入学之后,王跃才慢慢明白网络班是什么概念,“就是看视频自学班。”班里大多数同学都和她一样,非常不适应网络直播教学。因为学生底子不同,直播缺乏互动,经常出现课堂打瞌睡和听不懂等问题。
“同一个知识点,在我们这可能需要5节课讲,七中3节课就讲完了,进度很快,比较难,我们很难跟上”。有学生向老师反映听不懂,“老师就让我们拷贝教学视频,不懂的回家自己看。大部分同学都不怎么去问了,可能不懂的地方太多了。”
在网络班的三年,王跃感觉“很辛苦,一直被拖着走。”学生每天6点起床,7点到教室,8点开始上直播。因为模仿成都七中教学方式,晚上也跟着只上自习不允许讲课。10点半下自习后,学生仍会学到必须关门才走。
成都七中(网络图片)
提供网络课程直播的成都七中,是中国4所“国家级示范性普通高中样板学校”之一。有成都七中家长表示,七中生源极为精英化,采用的教学方法极为宽松和另类,对偏远地区的学生显然并不适宜
网络班很快就开始分化。极个别基础好的能跟得上直播,大部分学生虽然听不懂,但依然做着努力。
初中就以勤奋出名的阿振,被老师称为“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猪晚”。阿振家境不好,很有抱负,以清北为目标。进网络班的第一年虽然不适应,但仍刻苦坚持,经常计算自己的分数距离清北还有多远。
到后来,数学、英语越来越跟不上,阿振有点泄气:“觉得定势了,就没那么努力了,也没有老师及时给他做心理引导。”
网络班中间也发生不少变故,有听不懂回家退学,过了一段时间又回来的;有上一级网班降级下来的;虽然原则上不允许退班,也有同学强行退出的,“2个去了其他班,1个退学了。”
在王跃的印象里,网络班老师们总体“比较逍遥”,喜欢给学生讲心灵鸡汤,而教学能力经常被学生吐槽。
“那篇文章里写的老师备课很累,我们这里不是。老师比较轻松,也比较迷茫,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上课和我们一起听,有时候下来转转,没有讲习题,也没有记录我们疑惑的表情,经常做的是把你从瞌睡里叫醒。”
原本以为过了高一情况会变好,但直到高三,情况并没有好转。每次考试不理想,王跃还记得老师经常说,“你们考不好,又不是我教的,是七中老师教得不好。”
尽管几乎拿出了所有时间来学习,网络班大部分同学的表现并不理想。
王跃自尊心很强,因为听不懂跟不上,她整个三年成绩稳定往下掉。每次拿到不及格的数学成绩,她就会哭。
那一年高考,网络班55个人,考上7个重本,有2个初中时成绩前三的最后没念成大学,而生源远比网络班要差的本地快、中班也出了重本,令网络班学生大感不平。
以北师大为志愿的王跃最后去了川师大,一直被当做清北后备军培养的阿振最后考去了重庆大学,其他班级最好的就是上海财经、西南财经、华师大。
“结果不算好,没有达到老师们的理想,但学校对外宣传很高兴,没有人想过叫停。”
如今,王跃在与成都七中有合作关系的一所私立学校做老师。回顾自己网络班三年,她觉得最大的错误是忽略了老师的作用和学生的差异化。“最大的错是认为七中就是好的,把我们硬拽到那个层次上,一直被拖着很辛苦。”
如果有机会再来一次,王跃不确定自己是否还会选择网络班。“3年很痛苦,很累,但也思考很多。但正确的路肯定是选文科,去快班。”
相比王跃的不确定,阿振对自己的选择更加后悔,他想的是如果今后自己有孩子,一定要孩子在大城市生活。
二
爱哭鼻子的刘露和王跃一起进了会东中学,不过她去的是文科快班。
快班、中班和慢班是主要依据中考成绩划分的班级,综合成绩最好的学生进入快班,其后依次是中班和慢班。刘露所在的班级一个50人教室塞了90多人,接受本地教师传统授课,没有任何一点能引起媒体的兴趣。
因为网络班,她那一届留下的优质生源不少,但她不记得有了网络班后学校有过什么辉煌成绩。“那一届,网络班状元上了上海财大,个位数水平的一本量。像我去了南开,就属于可以被宣传报道的那种了。”
上了高中后,她发现自己不怎么爱哭了,而去了网络班的、原本开朗的王跃却开始经常哭,“就很脆弱很紧张的样子。”
去了网络班的几个好友,最后成绩都不算理想:“二本是网络班比较努力和很努力的学生的一般结果。”
刘露转发刷屏文章到朋友圈,有高中同学评论,“用技术顶多叫教学,不能叫教育”、“网班当年是真的惨”。
刘露的学妹小菊以全县30名的成绩选择了后来新设的和文中学文科网络班。昨天她转发刷屏文章到高中群里:“大家觉得太夸张了,真的是太夸张。那年我们州状元出在了快班,我们网络班所有人都不怎么样,连个全校第一都没有。老师说我们这届网络班不是很成功。”
小菊还记得刚入网络班时,学习极为吃力,最初数学统考全班最高分是47分,她考了28分排名第二。
因为对英语和数学感兴趣,小菊这两门课跟着直播学得不错,但换作不感兴趣的文综,因为直播没有课堂参与感,她每天上课多在睡觉,“都到高二了,当时连文综有哪几本书都不知道。”
相比其他快慢班,网络班算是年级里的“火箭班”。但那一年,小菊所在的网络班文综集体扑街,20人复读,被老师评为是带过的最差的一届。
“现在想起来,老师管得太松了,我们太贪玩了。因为网络班有多媒体设备,我们经常会看电影,看《爸爸去哪儿》、《中国好声音》,还是过得太轻松了。”
贴在网络班墙上的标语。王跃摄
第二年复读,小菊和同学没有继续上网络班,选择跟着学校老师上传统补习班。最后补习班提分明显,整体成绩表现较为理想。
“网络直播的确可以让我们接受到更好的教育资源,但是东西给你了,吸不吸收,还是你自己的事情。”
三
昨天,李舟舟的朋友圈也被《这块屏幕可能改变命运》刷屏了。
作为和文中学2014届学生,她感觉有点难过,“文章里选的群体真的都是极少数人,忽略了大部分学生。这些学生本身也很有实力,但最后被遗弃了,很可惜。”
和文中学原系会东中学新校区,后从中分立。工程投资2.5亿元,是会东县2010年的一号民生工程
2014年夏天,李舟舟也面临要不要进网络班的抉择,和她同样在犹豫的是另外三个舍友。最后,这三个舍友进了理科网络班,李舟舟因为成绩更逊色一些,“宁做鸡头不做凤尾”,她选择了非网络直播的文科快班。
网络班并不额外收费,反而在奖助学金等福利倾斜上更占优势。但入学一段时间后,李舟舟状态不错,舍友却状态越来越不好。“舍友看起来很疲惫,经常熬夜还做不完作业,向我抱怨数学、英语听不懂”。
李舟舟起初并没有留意,宽慰舍友需要时间适应。直到有一天,她听说网络班一个好学生突然辍学了。
这个学生的成绩曾属于顶尖水平,因此被选拔代表本校去七中留学过。“他想退出网络班,没有被批准,因为尖子生掐死不能放,要按在网络班好好培养。结果他就谈恋爱、打架,后来就辍学了。”
在舍友的吐槽里,李舟舟印象最深的是网络班老师的宽松。被抱怨最多的是一位数学老师,也是网络班班主任,以上课讲段子、一道题讲3节课讲不懂而出名。整个网络理科班数学“惨不忍睹”。
李舟舟很庆幸自己选了快班,她很喜欢自己的任课老师。这些老师都是老资格,相比素质教育,更懂得如何应试,怎么快速提分。“我们英语老师也会筛选录像给我们看。他知道这个课有没有用,嗨一下的课就不上,能提分的再给我们看。”
和文中学高三普通班。图片来源:和文中学贴吧
网络班的学生从头到尾要同步上直播。李舟舟还记得英语老师感慨网络班根本听不懂外教课和演讲课,浪费的时间既没提高素质也没提高分数。到后期,网络班英语成绩除了一个学生考到140,其他勉强100出头。
看到远端优秀的同龄人,不是所有人都能化失落为动力。很多适应不好的同学开始变得消极。到后期,一个班60多个人,一共8排,其中前3排学生在看直播,其他学生转为自学。“舍友会说他们班气氛很沉闷,很多人呆着,睡觉,不看直播了。”
在全校前100榜单上,网络班由全班上榜到多半陆续跌出了年级前100,“和中班成绩差不多了。”李舟舟的3个舍友也愈发垂头丧气。
李舟舟的寝室长从年级前20一路下跌,甚至被中班学生反超,多次流露出后悔。“她说听不懂直播讲的理综,问老师也讲不明白。她说过,要是七中老师在跟前,能当面问就好了。”
班级慢慢分化为“适应好的跟着学”、“不适应不学的”和“不适应努力自学的”。其中有个女生是年级出了名的“学习狂魔”,入班时成绩拔尖,后来因听不懂直播,开始摧残式自学。每天晚上3点睡觉,早上6点起床。整个网络班亮灯很早,每天凌晨四五点就有人在学习。
进入高三,是否还要继续上网络直播引起了很大争议。家长们普遍反应迟钝,还是以孩子上网络班为荣。后期文科网络班停掉了直播,转为当地传统式教育,“就是赶鸭子上架,反而提分还挺明显的。怎么说呢,这种传统教育更适合高考。”
看了刷屏文章里提到很多学生提分明显,李舟舟观察自己周围这样的人其实非常少。
“那些一开始就适应好的人,他们原先就很优秀,但也没出来清北的。据我所知,我们整个年级,没有一开始适应不了到后面再跟上的,真的太困难了。跟不上还要跟着走,毕竟你要为自己的选择买单,感觉这是你应该承受的,但对他们还是有一点残忍。”
和文中学2017高考宣誓。小菊提供
2017年高考,年级第一名没出在生源最好的网络班,反而出现在中班,网络班整体成绩没比上快班,“最后都没起来。”只有一个网络班同学靠政策加分去了重庆大学。
李舟舟最后去了东部某所211学校,起初成绩比她好的三个舍友,最后都去了二本院校。一个舍友告诉她,如果当初入了快班,也许就不一样了。
采访结束时,李舟舟小心翼翼问我:“我很爱我的母校,我这样是不是在黑她?”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姓名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