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老人被“以房养老”所骗,失去了自己的房产。(示意图/Getty Images)
【看中国2018年10月18日讯】“房子没了,我们就从北京被抹掉了。”
老人与房
房子在北京市东城区,从雍和宫地铁站出来,过北护城河再往东走一个街区,便是李建国家住的民旺社区,紧挨着北二环,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1982年,老丈母娘原来的单位胡同煤厂解散,19年工龄折算成了这套不到60平方米的房子,全家高高兴兴搬地进来,一住就是36年。
但李建国穷尽了各种办法,已无法左右房子的命运。2018年10月29日是法院强制执行拍卖的日子,如果不出“意外”,一家人住了36年的房子在这天之后就不再属于他们,62岁的李建国急得寝食难安。
用老话讲,他算是“倒插门”。老丈母娘有5个孩子,1个大儿子4个女儿,他的妻子罗红排行第三。罗家分房时除了小女儿未出嫁,大儿子和其他3个女儿都已成家,而李建国家是5个男孩,房子不够住。结婚一年后,他带着妻子住进了丈母娘家,儿子李通也在这里诞生。后来妹妹出嫁,岳丈去世,家里就剩下了老丈母娘和他们一家三口。
虽是地处核心,但房子上了年头,品相远算不上好。原是煤厂、印刷厂和化工厂合资建的职工宿舍楼,当时北京的住宅多以五层小楼为主,罗家在四层,楼道墙面上的小广告密密麻麻,刷了一层又一层。
关于房子的“错误”是三年前犯下的。2015年春节前夕,大女儿接老太太一起去过春节。后来,外孙女杨慧把男朋友领回了家里,两个人从网上认识,年纪都30岁出了头,正是谈婚论嫁的时间。大女儿大女婿对小伙子印象不错,杨慧也一个劲地夸他对自己怎么好,女孩子的心思溢于言表,老太太自然也是满心欢喜。
小伙叫赵海佳,北京人,32岁,开了一家游戏公司,据说生意做得很大。但头回见面,聊着聊着就说到了自己公司资金紧张的问题,想讬人帮忙借款。老太太名下正好有套房产,赵海佳提出可以抵押房产贷款,他信誓旦旦地保证,顶多押一两个月,借款本金利息都由他来还,还给老人家20万元的养老金。
一通好话,赵海佳取得了老太太的信任。2015年2月13日,罗红接到母亲电话,让她上姐姐家里。老太太跟她说了抵押房子贷款的事情,但赵海佳许了什么好处,她没告诉女儿。
房子是母亲的,借钱的又是侄女的朋友,罗红也不好多说什么。赵海佳当天就开车带着母女去办了房产过户手续,房本上的名字改成了罗红。当时老太太已经83岁高龄,要以她的名义去办借款抵押公证很麻烦,所以才先过户给罗红。房子迟早是要过户的,按照老太太2004年立下的遗嘱,罗红是唯一的继承人。
其实还有几个月,1955年出生的罗红也要超龄了。马不停蹄,赵海佳又带她们去了北京市方正公证处,签了一沓文件。李建国是后来被叫去的,他是女婿的身份,一直不愿掺和妻家房子的事情。公证处说需要夫妻俩一起签字,他想都没想就签了。
“赵海佳到了公证处跟到自个家一样”,熟门熟路,夫妻俩如今回忆起来才知道其中的种种蹊跷——这已经不是赵海佳第一次来公证处办房产抵押了。所有文书,甚至房本都被赵海佳拿走了,夫妻俩“一个纸票儿都没留”。
出借人也是赵海佳找来的。做完借款抵押公证,借出人李沫转了230万元到罗红银行帐户上,她紧接着把钱转给赵海佳。三张卡一起递给柜台的工作人员,银行水流显示,钱在罗红帐上停留了不超过一个小时。
一个月过去,赵海佳没兑现诺言,房子还在抵押,许给老太太的好处也没给。过了几个月,赵海佳再次现身,带来一个叫黄佳的女人,说是能贷更多钱,看过房子后,她借了260万。和上回一样,钱经过罗红的帐户,230万还给了“一贷”,黄佳划走了3%的月息78000元,剩下的转给了赵海佳。一行人又去公证处做了抵押公证。
这个时候,他们才意识到好像在被赵海佳牵着鼻子走,已经没了退路。为了以防万一,夫妻俩要赵海佳出了一张借条。这是他们留的唯一一个心眼,却弄巧成拙,借条成了法院判定他们与赵海佳为借款关系的一个依据,给后来的维权平添了一层障碍。
后来,黄佳找到李建国夫妇,说赵海佳没有按时给付利息,要他们想办法。这时,赵海佳不见了踪影。2016年1月2日,赵海佳因涉嫌诈骗被北京警方羁押,后被正式逮捕。李建国得知消息,赶紧去派出所报了案,他们才意识到自己受骗了。
“以房养老”的谎言
随着调查的深入,骗局的套路浮出水面。罗家不是唯一的受害者,除去他们,还有至少17位受害人房屋被抵押,抵押款超过了3100万元,被骗的无一例外都是老人。
像许多针对老人的传统骗局一样,赵海佳取信老人的一个重要法宝是国家政策的噱头,即“以房养老”。2013年国家提出开展老年人住房反向抵押养老保险试点,随后2014年“以房养老”政策正式落地,北京、上海等城市开始试点。推行几年,只有一家保险公司设立了相关险种,全国不足百户老人参保,但初衷是为孤寡老人进行的金融创新,却衍生了一种新的骗术。
从2014年开始,一家名为中安民生的公司进入北京多个社区开办讲座,向老人们宣传“以房养老”项目。其宣称,民政部慈孝特困老人救助基金会以房养老基金是公司下属基金,该基金是经国务院批准、民政部直接管理、中国第一个以救助失独老人为主要任务的基金会,是全国唯一“以房养老”的基金,“以房养老”项目是国家工程、政府行为。
赵海佳诈骗的老人中大部分都是经由中安民生公司转介而来。据中安民生的工作人员讲,2014年年底,公司已经掌握了许多老人客户,但“以房养老”项目并未申请下来。恰好此时,赵海佳的公司遇到了资金问题。
1983年出生的赵海佳是北京火星时空网络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称“火星时空”)的法定代表人。公司成立于2009年底,是一家集自主研发、发行于一体的手游公司,主要业务以发行为主,据其宣称,成立5年来,已向海外输出近百款国产的优秀游戏。2012年,火星时空收购国内多个游戏研发团队,全面进军手游和客户端游戏领域。开公司前,赵海佳曾是游戏社区“无域帝国”公会会长,也鼓捣过游戏网站,在游戏圈里算是小有名气。随着网际网络的普及,游戏行业崛起,赵海佳于是坐不住了。
但事实上,火星时空前后只代理了不超过10款游戏,仅有两款上市,很快便销声匿迹。到2014年年底,投资款被花得一干二净,公司银行帐户仅余700元存款。赵海佳和公司合伙人李龙想到用房子抵押贷款,他们找到了中安民生公司底下的业务团队,双方一拍即合。
从2015年1月开始到年底,一共17位老人落入圈套。骗局的套路几乎一致,老人们经中安民生的业务员介绍与火星公司达成协议,用他们的房屋抵押借款,声称所得款项用于投资公司项目,老人可从中获得高额回报,承诺年利息5%∼6%不等,每月还能拿到几千甚至上万的养老金。第一次抵押借款后,老人们一般能收到头一两个月的收益,但债主很快以赵海佳没有还息为由找上老人,赵海佳接着又会带来新的出借人,将房屋进行第二轮抵押,获得更多贷款,部分老人甚至进行过三轮以上抵押。
实际上,老人们抵押房子借来的钱并没有被赵海佳用于所谓的投资项目,而是挪来偿还公司的债务和个人挥霍。有媒体报导,赵海佳一直向外界展示的是一个“不差钱”的公司和一个锦衣华食的自己,开超跑,全身上下都是奢侈品,花钱大手大脚。“如果有10万块钱,5万块他自己花,2万块给核心团队的成员一起玩,2万块是公司运营成本,最后1万块钱才用在正事上,比如付款给外包公司、公司服务器的费用。”一位熟悉他的朋友曾说。火星时空也曾做过投资,运转过几个游戏项目,但最后都失败了,公司陷入“亏空—找钱”的循环,最后将手伸向了老人们。
在赵海佳被逮捕前,有受害者已经察觉出了问题。几位老人向法院提起了民事诉讼,要求赵海佳退偿借款。但事情严重程度超出了他们的想像,受害者人数众多,赵海佳此时已无力偿还巨额的借款。
2017年12月25日,北京市第一中级人民法院判处赵海佳无期徒刑,并责令其退赔受害人损失,不过后者已无实际意义,所有的债务都落到了老人们头上。许多老人出事后十分自责,一直瞒着家人不敢吭声。一位律师向我介绍过自己代理的一个案子,受害老人今年中秋节刚刚去世,儿女们处理遗产时发现房子已经过户到其他人名下,这才知道了母亲受骗的事情,但要维权时已无计可施。
罗红的母亲也很内疚,怕大家责怪她,赵海佳当初许诺给自己好处费的事情,她当作秘密保守至今。老太太有些耳背,第一次和我聊起时,依然扯着嗓子坚称赵海佳没说给什么好处,她只是好心帮人家,没想到被小兔崽子给害了。
流离失所
在判决书中,罗红的名字不在受害者之列,法院只是认定赵海佳向他们“借过钱”。他们觉得有些无法理解,然而退一步看,即使是判决书中载明的受害者,房子也大多未能保住。
事发后,赵海佳案曾作为“以房养老”诈骗的典型登上北京卫视科教频道的《法治进行时》,看了节目,李建国找去了电视台,在那里遇到了京山律师团创始人何竹兰律师。何竹兰从2015年便介入此案,代理了5位受害老人,从开始的民事案件到后来变成刑案,受害老人的最终命运也并没有因此转折。眼看追回损失无望,时间拖得越久,利息滚得越高,老人们纷纷主动把房子卖掉了,偿还借款后剩下的钱至少保证他们付得起房租。
但李建国家的情况更为特殊。儿子李通5岁时被查出患有先天性的智力残疾和遗传性精神分裂症。夫妻俩曾想让他像正常小孩一样念几年书,在附近的小学给孩子报了名。罗红事先花了很长时间教他语文字词,学写自己的名字,告诉他怎么回答学校老师的提问。李通顺利过关入了学。
但三天后,学校说什么也不肯再接收他。“李通上课闲不住,还老打人。”老师抱怨罗红,“有毛病你咋瞒着,孩子不能上正常学校,要去残智学校。”后来找了一残智学校,没多久也退回来了。罗红从拔丝厂辞了职,没再去工作,到现在,李通离了人就要坏事,家里的电视机被他抱着摔碎了好几台,在胡同里,邻居碰见都远远避开。
为了让外孙以后生活有个保障,老太太打算把房子留给罗红。2004年,她们去公证处做了遗嘱公证。尽管智力发育永远地停留在幼儿阶段,李通并非什么都不懂,有一回他突然推开房门打断我们的谈话,问我们房子是不是要被收走,夫妻俩赶紧骗他说不会。李通这才满意地走开,继续从屋子一头踱到另一头,嘴里念念有词,一刻不歇。他以前一天最多能出去两次,早上老太太带着,中午母亲带着,现在两人年纪都大了,四楼爬上爬下已是负累,李通去胡同里的次数越来越少。
罗红姐姐一家的情况更加糟糕。他们原本在西城区的房子也被赵海佳拿去抵押贷款,欠了好几百万元。债主上门堵锁眼,泼油漆,强占屋里不走,老两口都快古稀,实在扛不住,自己把房子卖了还了人家,一家三口搬去了密云的农村,租了一处农院住下。
还没缓过神来,新的债主又找上了门。李建国讲,赵海佳还把杨慧支出去旅游,趁机用她的身份证去租车卖掉,甚至把自己名下的房子过户给她以后拿去重复抵押,贷了好几处款,赵海佳入狱后,债主都缠上了她。杨慧被强行带走,老两口报警,警察说民间债务纠纷管不了。一天之后放了回来,杨慧的胳膊上被烟头烫了好几个疤,从此精神崩溃了,不敢接触外人,她在家自杀,被发现救回,父母开始轮流看着她。
老两口找老同事帮忙,一家人半夜里从密云悄悄搬到了延庆的农村。父亲杨亚鑫一直关注着案子的进展,他原来在故宫博物院工作,用李建国的话说是“老实巴交一辈子”,“正正经经的老共产党员”,认识的人也不少,托关系解决问题,但都没辙儿。电话里,他原本答应接受采访,但考虑再三,第二天还是回绝了我。他害怕“藏身”的地方被债主发现,也怕女儿见到外人受到刺激。杨慧大学毕业后在孔庙和国子监博物馆工作,李建国告诉我,侄女原来是特别阳光积极的一个姑娘,人长得漂亮,受人喜欢,“现在一辈子都毁了”。
赵海佳、杨慧、李通,原本可能结为亲缘关系的三个年轻人,命运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赵海佳沦为阶下囚;杨慧患上严重抑郁,背负着莫名的巨额债务;没有工作,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李通则面临着无家可归的境地。
北京房价飞涨之时,罗家见证着他们世代生活的地方成了全中国房价最高的区域,房产的增值是他们一辈子无法奋斗得来的,在旁人眼中,这是一个令人艳羡的财富故事。但他们仍旧过着艰难的生活,两口子每个月总共5000块退休金,加上李通每月1000元的残疾补贴,生活捉襟见肘。算起来,他们资产百万,没了房子,他们一贫如洗。房子再怎么涨,楼市再怎么火爆,他们觉得自己只是局外人,“房子只有一套,卖了住哪儿去?”
维权之困
事发后,李建国接下了整个烂摊子,开始为房子的事四处奔走。原来在百货公司做销售员的他还算能说会道,一口京腔,但派出所、公证处、检察院、法院跑了一趟趟,收效甚微。债主带着人已经上了好几次门,催他们还债。在借款协议上,当初约定的月息是2%,折算成年息是24%,这是定性高利贷的临界点,超过24%即是不受法律保护的高利贷。
三年前借的260万,如今本息加起来已近440多万。前不久,李建国咨询了房产仲介得知,民旺社区地段房子均价为每平方米8.5万元,按这个价格算,他家的房产总值490万元左右。如果自己主动卖,还了借款还能剩点,如果是法院拍卖,首先起价要下调10%,加上各种手续费,他们最后会被掏得一干二净。期限一天天临近,李建国心里反复掂量,下不了决心。留给他的只有两个选择:要么还钱,要么拍卖房屋。
李建国觉得这是多明了的一件事,自己什么好处都没得,被赵海佳骗走的钱却要他来还。但在法律上,他没有多大的旋转余地。借款合同是他们自愿签下的,钱也是先转到他们的帐上再给赵海佳的,房屋抵押做过公证,程序上是几乎完美的闭环。
其中最主要的两个公证是房屋处分委讬公证书以及具有强制执行效力的债权文书公证书。委讬书赋予受委讬人全权处置房屋的权利,涵盖了交易的所有环节。在不少案例中,直到房屋过户易主,新房主来收房时,受害老人才恍然大悟。
不过,委讬书并非不可撤销,李建国在案发后便去另一家公证处申请撤销了房屋处分委讬公证书,暂时把房子的处分权保住了。但要是还不上贷款,借款人依然可以凭借赋予强制执行效力的债权文书公证,到公证处申领执行证书,无须诉讼,可向法院直接申请强制执行,拍卖房产。这是卡住李建国的最后一关。
他认为公证处和出借人存在与诈骗者恶意串通的嫌疑,如果能够坐实,李建国或许可以惊险过关。但他明白自己拿不出证据来,去负责案件的经侦部门问过几次也没得到想要的答复。
案发后,公证处确实遭到了处理。北京市司法局责令方正公证处停业整顿,决定免去该公证处主任职务,调离方正公证处,配合组织调查。但后来,公证处恢复执业,调查结论也迟迟没有公布。公证机构或人员到底是否有失责的地方,没有事实,谁也说不清楚。
出借人黄佳与李建国协商无果后,向法院申请了强制执行。李建国的代理律师、北京友恒律师事务所律师石玉成告诉本刊,被执行的房产是李建国一家三代四口一直实际居住的唯一住房,且家中有86岁老人和智力残疾的儿子。根据最高人民法院的相关规定,在李建国本身为诈骗受害人,也无力解决实际居住问题的情况下,不适合直接推行司法拍卖。
但前两天,李建国收到自己在12306司法服务热线上投诉的反馈:“赵海佳已被判刑,但无其他法律文书可停止本案的执行……故法院将依法拍卖。”情势已经不可逆转。他承认他们确实犯了错,但如此大的代价,他们无法承受。“如果房子没了,我们在这里就不存在了,被抹掉了。我们世世代代都在这里生活……”李建国一阵说不出话来。
(文中受害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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