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的气味不时引起我诸多的回忆。(图片来源:Adobe Stock)
某次到台中演讲,结束后接待人员问我,要直接去搭高铁,还是有想去的地方,我答说想去竹广市场。接待人员一脸纳闷,说台中值得观光的景点很多,怎么想到这市场,何况是个没听过的市场。后来上网一查,才知竹广市场现已改名为第八市场。
记忆中的这个市场,充满各种食物的气味,有时我在世界地图中某个大城市的市集,突然闻到类似熟悉的气味飘来时,恍惚间会以为回到了竹广市场。无形的食物气味,比有形的建筑或图像,更能牵动内心,引来强烈的情绪。它超越了意识感知依附的记忆,无论我们与当时的环境距离多遥远,气味袭来的那刻,即时的冲击,所有的记忆翻腾,当下的我就不复存在,掉进了与食物气味共组的时空中。
在我八岁到十二岁那段时间,就住在一个早晚飘散着各种食物气味混合的中华路。白天的中华路与成功路口,是各路食物汇集的所在。中华路口的转角前的麻油老店早早开市,店门口的榨油机滚动,空气中立刻飘散着浓烈的麻油味。去市场前得经过它的骑楼,油渍渍的地上乌黑发亮,就像块乌金招牌。飘散在空气中的麻油味,让我老想起舅妈坐月子时,才能吃得理直气壮的麻油鸡。在过去物资缺乏的年代,某些食物代表的不仅是节日习俗,还隐隐告示某种牺牲后才有的嘉赏。
右转成功路后,是各种生鲜汇集处,有小贩扁担里的芭乐、麻袋里的公鸡、铝盆里的活鲫鱼,甚至还有麻绳穿过嘴串成一串的活青蛙。这些堆叠成串在挣扎的青蛙,最让人印象深刻。它们不是应该在水田间跳上跳下?不是田园里风景最美的点缀吗?有一天,我看到卖蛙与买蛙人,一边议价,一边拿着尖刀,对青蛙开膛剖肚,一点停顿都没有。那拿刀的手轻松自如,让站在远处的我不忍中,觉得好孤独。
左前方的竹广市场,是一片片铁皮接拢搭盖的空间,狭窄的市场内长年蒸发着鱼腥腐臭味,尤其夏天更令人作呕。市场内的一摊鱼贩向父亲借过钱,每和家人经过,鱼贩就塞几块白带鱼过来,死白的鱼身腥咸,成为桌上经年不变的菜色,直到现在,我看到白带鱼就怕。
市场入口有家面摊,从早卖到晚,它没有摊商名号,我和姊姊称它“烧烧面”,无论早上或傍晚,它总曝晒在日头下。面摊上方的塑胶布像锅盖,罩得四周像蒸笼,烟气腾腾。老板下面的手脚又快又急,一会儿冒着热气滚烫的汤面就在面前,带着肉燥与芹菜的香气。此时,身体所处的,嘴里所吃的,都是极致的热,仿佛处在桑拿室般,从头发到脚趾一身湿淋。这样的痛快吃面经验,也只有竹广市场的“烧烧面”。
入夜,华灯初上的中华路更是热闹。烫鱿鱼、猪脚面线、当归羊肉、炒腰花、沙茶牛肉等,各种食物混合的气味,把中华路灌得好像是条肥满油渍的香肠,让人迫不及待想尝一口。尤其是炒沙茶牛肉的香味,更是拔得头筹。
那时吃牛肉的人少,我家也不吃牛肉,但奇怪的是沙茶牛肉例外。偶尔周末,懒得张罗晚餐,家人就让我到楼下叫份沙茶牛肉。我满心期待等在炒锅旁,哧的一声,牛肉片丢进油锅里,再放进一大杓沙茶,立刻一阵白烟冒出,香气扑鼻,让我直咽口水。接着加入小白菜,这道沙茶牛肉就要起锅了。我端着一盘沙茶牛肉上楼,桌旁已经有五双筷子等着。这唯一的一道菜配上馒头,让人回味无穷。沙茶牛肉当然很快被抢光,即便盘里仅余的肉汁,也像珍馐。我把手里剩下的馒头一块块撕下,像沾墨汁般,一点一滴地把肉汁吸光,盘子便被拭擦得干干净净。
那时我家对面的安由戏院还在,骑楼下有个卖大面羹的瘦小男人。我觉得那人那么瘦小,一定跟长期吃大面羹有关系,因为大面羹吃不饱。装大面羹的是一个浅浅的碗碟,里面浮动着几根发得虚胖的黄色面条。这碗劳动者的点心,里头的面条少得可怜,加上一小撮韭菜,卖五毛钱。中午回家吃午饭,若无人在家,桌上放着五毛钱,我就知道继母要我去吃大面羹。每回吃了大面羹回学校,下午我就闹胃痛。开小学同学会时,同学们记得我最多的就是,我常胃痛被老师载回家,他们就可以大闹一番。
那时最要好的同学,她妈妈在第二市场卖鹅肉。有次吃饭时间刚好在她家,餐桌上简直就是鹅肉大餐。除了一大盘鹅肉,还有鹅掌、鹅肝、鹅脖子,我很羡慕她餐餐有鹅肉吃,至今我还记得那鹅肉的软嫩和鲜美。可是我这同学却对我抱怨,说吃鹅肉都吃烦了,她喜欢我家的芹菜炒豆干及菜脯多于蛋的菜脯蛋。我几乎不敢相信她说的话,相对的,我发誓长大后绝不再吃芹菜炒豆干、菜脯蛋。
不久,我养了一只兔子,每天拿自己的零用钱,到竹广市场买红萝卜给兔子吃。兔子很会吃也很会拉,我每天忙着买红萝卜,忙着帮它清理排泄物。母兔越长越大,我幻想它会生一堆小兔子。有一天,我放学回家,厨房弥漫着少有的肉香。兔笼里空空,我问继母兔子哪里去了,继母指着餐桌说在那里。一下间我崩溃得嚎啕大哭,我还记得上午离家前,兔子在笼子里开心的跳来跳去,它的身影让我心中充满了温暖,而几小时后笼子却只剩下沉沉的死寂,伴随着我的泪水在扩散。
我为兔子流下的眼泪,洒在我自己的心里。几年后,我才意识到某些东西在心中悄悄滋长,伴随着一封无从寄出,不知寄给谁的信。后来,我把这封信寄给我自己。对我而言,那只兔子是唤醒我对生命产生疼惜的开始。
小学六年级时,我家搬离中华路。搬家的那天,我和家具一起坐在大货车上。车子慢慢远离中华路,我看到另一个自己,还站在那栋日式木造的楼房前,我注视着,直到很远视线消失。最后一幕印入眼帘的是,另一个我抬起头在眺望她熟悉的所在,心中升起一股曾未有过的哀伤,不是贪恋这许多未曾尝过的小吃摊,而是再次跟一个地方告别的痛苦。
车子轰隆轰隆的震动着,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内心,一片空白,但却又是那么的沉甸甸。以后的好多年,我常梦见十二岁的自己,仍趴在中华路二楼窗台边,像一幅画。
(本文出自郑如晴《细姨街的杂货店》,时报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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