砌墙的建筑工人(Getty Images)
【看中国2018年5月6日讯】匪!才能当包工头
“郑拴回来了,上家堵他!”,15年前的半夜,十里八乡的做工者手机都收到了同一条短信。
郑拴说,他被堵在屋里的那个初春,在县南边这片通连四县的小川面(平原)上,刚刚传出此起彼伏的鸡叫。杨二和他堂兄弟们已静候几天,半夜郑拴的汽车刚出现在通往村子的公路上时,就被他们盯死了。接着工人们把郑拴家围了好几层。
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开始,年底结账就成了工头和做工者之间的默契。当年村民们在太行山上修红旗渠,如今修渠人的后辈们拿起建造的手艺,进城盖楼去了。
郑拴的家是座二层小楼,通体抹了光面洋灰,屋里通了暖气,外头从院子再到院墙,不沾一点儿土渣。这样的房子在十几年前的乡下,和周围的砖瓦房甚至土坯房比起来,算是富丽堂皇了。家院收拾的齐齐整整,倒也算对得起郑拴他自己的手艺,毕竟他是村里最早出去闯荡的瓦工。
“他家盖房子是包出去的。拴子他坐小卧车,拿大哥大,头发油光,皮鞋铮亮。咋还会干活儿?”围堵郑拴的工人里,有几个正是当初给他盖房的人。郑栓是小学毕业出去做工的,回来摇身变成了工头。除了运气好,还有得有匪气。“匪(淘气)小孩儿能成事”,乡下人对这点深信不疑。命运被牢牢粘贴在黄土里的农民,仿佛看到了挣脱开的办法。
正月十五后,来村里拉工人的包车就有好几辆,最初的时候年年如此。虽然那时候从林州开往天津的路上还有强买强卖的,而且目的地并非天津市区而是塘沽。但能走出封闭的太行山,有活儿干有钱挣,对欲求不大的庄稼人而言,已算前程远大了。
撵件时兴的衣裳,站在高楼前面拍张照。这就是做工者回家的明信片,让那些还在山里的年轻人,对大城市充满了无尽向往。于是从九十年代开始,每年春节过后开往工地的包车上,十六七岁者逐年增多。时至今日,村里绝大多数的农民工,都是已过不惑之年的70后。然而,命运并没有眷顾这个群体中的大多数。放眼整个林州,他们既没有跃出农门,也没能跳进城市,卡在城乡夹缝中逼仄的求生。
落(很)后悔也没用了,当初不正经上学念书,以为城里有多好,没成想就是换个地方干活儿呗。这点共识大家还是有的。最重要的是,待到他们走出乡村后,才渐渐明白不是每个做工者都能成为郑拴。村里和郑拴同龄的人,首先没有他那种能把死人说活了的组织能力,其次也没有他眼皮活泛,最后更没有敢打架的豪狠劲儿。
郑拴平时很少在工地出现,他在天津有自己的房子。工人们不知道的是,这栋远比乡下要好一百倍的房子里,郑拴还养了一个年轻女人;大家更不知道的是,养女人的钱,正是他们辛辛苦苦挣来的工钱。大部分时间,他都带着那个年轻女人到处去应酬,想要包到大工程,一是要让人看起来有派头,第二当然是要舍得放血。
“请公家的人吃顿饭,比一个匠人(技术工)的仨月工资还贵!”我一提起以前的事,郑拴就收不住嘴了。
“你知道那时工人工资多少?小工额一天一二十,匠人也才四五十块钱!”20年前的郑拴也就三十多岁,那正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刻,“不争界儿(这样)就不中!不然谁给你活儿?”
“不怕被查?”我插了一句。
“你以为像现在查得严?那时管个屁!”他说的口沫横飞,“20年前,咱县(林州)的工头,我敢打赌都是争界儿起家的!”
会熬猪食,就能给工人做饭
郑拴平时在外花天酒地,从来吃过工地上的饭。那会儿流行这么句话:“会熬猪食,就能给工人做饭。”他工地的厨房,萝卜、白菜、灰头白(包菜)三样雷打不动。肉和其他菜蔬是工地当家人(保管、会计、工地队长)才能吃到的。
如今已是水暖工的四十出头的肖,说起二十多年前刚进工地的时候,虽然整个工地都是乡亲,但很明显的是,大家还是依靠亲疏远近建立各自的关系。有一天傍晚下工后,做饭老王拉着他上了顶楼,肖不知何故,老王看看四下无人才把东西露出来——一大碗炖肉。肖告诉我,他和姑父老王三两下消灭掉那碗肉后,想家的强烈念头便消散在城市璀璨的灯火里了。
临时食堂(作者提供)
这几位工人所在的工地,每人每天发伙食费20块,大家的反应都是吃不饱。为了解乏,多数人都喝白酒。由于没了食堂,临时食堂应运而生。
不过在肖看来,做工就是受苦哩,吃好吃不好无所谓,管饱就行。可现如今很多工地都没食堂了,工头发生活费,吃饭自己解决。肖搞不懂,原先的老规矩说没就没了,工头图省事,不管做工的啊。转战工地多年,肖得出的结论是:“伙食最好的是四川人的工地,人家会吃。”
由于拿不到工钱,肖在郑拴的工地只干了一年,而这工钱一拖就是十多年。他姑父就没这么幸运了,从郑拴开工地时,老王就来他工地上做饭了,郑拴拖欠了他三年的工钱。“俺姑父2015年肺癌走了,临死也没能把工钱要回来。”
肖说起这些,免不了对郑拴又是一顿狠狠的数落。可郑拴后来败落到一蹶不振,加上工人们碍于乡亲颜面,拖欠的工钱,基本是不了了之了。但在十几年前的那个凌晨,恼愤的工人们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我自己报的警
“啥也甭说,怨我,不会打理,也不会用人”,郑栓的声音明显低沉了下来。他把工地交给哥哥、小舅子、表弟打理。让他意想不到的是,这些完全信任的至亲也会偷摸着往自己腰包里装钱。自己的挥霍加上管理者的贪污挪用,导致工地完全成了一个徒有其表的空壳子。
到年底结算工钱的时候,小舅子才告诉他账上一分钱都没有。他只好动用银行的关系,贷款给工人结算了一部分工资,并且承诺来年开工后,会立刻把拖欠的钱结清。由于都是邻家乡亲抹不开颜面,大家相信了他。
“填补了五六年,贷款、利息加上工人工资,窟窿越来越大。”他还没算在那个女人身上的花销。包养的女人事情被抖露出来,人们才知道郑拴的工地已经入不敷出,完全靠拆东墙补西墙过日子了。工地上绝大多数工人,都被拖欠一年以上工钱了。
“到处躲呗,那年三十(除夕)都没敢回来,在县里的一个旅馆里藏着。”他以为过了年工人们就松懈了,没成想刚回来就被堵在了家里。院墙外都是人,借着夜色掩护,他爬墙跳进了邻家院子里。“把相邻的这几家院墙也围起来!”听到墙外的这声喊,郑拴知道自己今天逃不出去。在连着翻了两家邻居的围墙后,他敲响了邻家老沈的窗户。
老沈后来回忆说,他听到敲窗户声吓了一跳,接着才听出是郑拴惊恐的声音。郑拴说明了情况,弄得老沈左右为难。帮他吧,对不住墙外没拿到工钱的乡亲;不帮他吧,这么可怜还是邻居,以后不好说话。思来想去,老沈撂下一句:“你可以躲俺家阁楼上,不过天亮后你得自己想办法走,不然就把你交出去。”
老沈后来才告诉大伙儿,他当时其实是吓唬郑拴的。就他那狼狈样儿,交给大伙儿他也拿不出钱,要是因为人多在混乱中把他打死了,那还不真出事了。伴着院墙外乡亲们的嘈杂声,郑拴撅着屁股拼命爬上了阁楼。那一刻老沈终于明白,什么叫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领头围堵郑拴的水暖工杨二,彼时还不知道,十年后自己也能混成工头。此刻他顾不上想其它,他与本家叔叔在郑拴工地做的工数最多,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真想拿炸药把郑拴和他的房子都崩了!”相连的房子就这几家,大家事实上也能猜到郑拴此刻就躲在其中一家,可真要挨个搜,那就等于把这几家相亲开罪了。在乡下,情面看得比什么都重,也正因为如此,诸如郑拴这样的工头,乡亲们反倒无可奈何。
天亮之后,派出所来了俩人把郑拴铐押走了,院墙外的人想拦但不敢,眼睁睁看着他被推入警车。“我自己报的警。”不过当时很快就有传言说他不过是在派出所里有关系,他们是来帮他解围罢了。
到底如何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郑拴的工地彻底关门歇业,拖欠工人的工资,也还不上了。人们把怒气都撒在了他的房子上,摘了街门的大豁口,似乎昭示着工头郑拴时代落幕了。
做工是生存,找老婆就是生存的最大意义
2008年,矮脚虎才刚刚进入工地。他是80后,2018年正好虚岁30,身材像做石匠的父亲一样壮实,可也遗传了他的矮小。在村里的同龄伙伴中,他是最不起眼的那一个。
他用自己切实验证着村里流传的另一句话:“不正经上学,就早早背着那四两烂套子(铺盖)去做工吧。”相对于已经成家立业的70后,村里的80后们已不再把做工当成出路。矮脚虎在工地拖钢筋,他的不少儿时伙伴还正在读高中。对农村的孩子而言,通往新世界的大门,还是上学。
矮脚虎没去过天津,彼时塘沽的工程已经没了,村里以及其它乡镇的工头,早已转战山西和内蒙等地。“说是在太原做工,可都是帮在深山里的煤矿盖家属楼,都不知道太原城到底什么样。”
建筑工人因为其工作性质,本来与外界的联系就少的可怜,整日钻山沟的矮脚虎,更是鲜有机会和外界接触,还谈什么去新世界增长见识。他说有一季去长治下辖的安泽做工,不要说手机信号,就是洗脸水都要定量使用。
到工地的那一刻,他就主动和还在上学的伙伴掐断了联系。“不再是一路人,感觉没啥可说了。”头几年没智能手机,脏兮兮的枕头旁通常会放一两本武侠小说,即使是这种纯粹消遣的读本,躺下的时候也看不了几页,一方面确实是因为看到文字就头疼的特质,不过更多的原因还是干一天活儿太累。
“你知道蹲着绑一天钢筋是啥滋味吗?”我刚想回我也曾在工地干过,他却又抢先说了:“算了,你不会知道的。你看你的手多白嫩,没一点老茧。俺们钢筋工,两三天就磨破一份手套。”他皲裂的手上,布满了老茧。
做工十来年,矮脚虎也已明白,工地越来越变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现在那些不上学的新人,宁肯选择到沿海城市的工厂上班,也不愿跟着自己的父亲或哥哥到工地上受苦了。“工厂好歹还在市里,能上网,还能逛街。”虽然身份同样低微,同样都不能融入城市,但工厂至少能够为所有工人提供一份类似城市生活的模板,建筑工地可以吗?
矮脚虎偶尔也想过逃离眼下的环境,可当真离开工地,在陌生的城市两眼一抹黑,他内心深处又会涌上一种深深的恐惧感。本质上,他跟父亲一代相同,出来仅仅是为了讨生活,而非求改变。
这份不改变让矮脚虎始料未及的是,到了村里约定俗成的适婚年龄后,四周围却没有适合的姑娘供他选择了。“我哥刚开始做工那时,工地上还能见到很多女生,现在连母猪都看不到了。”矮脚虎怅然若失。
70后进工地,那是男女都有,于是当初的小青年都能在身旁寻觅到另一半。轮到矮脚虎这代人时,先不说因政策计划生育和乡俗重男轻女的畸形结合,使得女性数量少于男性这个客观事实,单是多样的人生选择,就把女性都分流到其他领域了。还在上学的占据了一部分,即便是不上学的女生,也没有谁再选择来工地做工,她们会去城里的工厂上班,或者做收银、销售、客服等其它工作。
身边的同龄人一个个结婚甚至生子时,不断相亲的矮脚虎仍旧处处碰壁。不得已2015年底的时候,他花十多万娶了一个越南女子。平日里不看新闻的他完全没有婚骗的概念,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在一次赶集时,他“老婆”跑了。
如今刚刚30岁的矮脚虎也是有房有车,而且日薪300以上,条件尚可却讨不到老婆,能否会让那些认为女生越来越物质的人感到匪夷所思呢?对矮脚虎而言,做工是生存,那么找到老婆就是他生存最大的意义。我很清楚他的要求并不高,可世界就是对他的索求无动于衷。说到底,他应该做出改变,可惜他没有。
如今的工人都被工头整精了,结算工钱含糊的工地,即便工头事先承诺的天花乱坠,也不会去。也因此,现如今找合适的工地并不简单。矮脚虎年后还没找到。从正月十五到现在,他每天在家无所事事,偶尔也会在手机上刷刷直播。
小视频软件上的都是同村人,有直播钓鱼的,有拍喂猪的,还有村东头几个人一起搞怪刷魔术的,听说已经挣到钱了。有时,他也很想看点片,可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操作。微信上,很多次花一二十块后等来的都是被拉黑。这让他深信,网上除了熟人,其他都是骗子。
小学同学川曾找过他一起搞客运,临淇到郑州的线,一天一个来回,净赚三张。他拒绝了,搞黑车客运不长久,再说随时也有被交警查到的风险。他的汽车就停在院墙外,不过自从那个女人跑了后,他就没怎么碰过,车罩上已落了厚厚的一层黄土。家虽然安逸,可矮脚虎觉得,他已经和工地切割不开了。
“你没想过去包活儿吗?”我单刀直入地问他。矮脚虎没直接回答我问题,他说2016年在包头,跟一个架子工打架,四川人。彼时他那“老婆”跑了没多久,心火正盛,一钢管下去,敲折对方两根肋骨。“包了那人四五万,那一年等于白干了。”后来,做二包工头的姐夫直接说他,你够狠,但搂不住火,没人敢给你活儿。
至于二包工头,姐夫更不建议他做。做工程熟了,眼下很多工头为了找人方便,更愿意把各工种的活儿再转包出去。有些做工久了的老人,把活儿包下来,然后自己再找一帮人干。这些只承包单一工活儿的人,不用管进料、工程验收等其他事,只负责带人把活儿按时干好即可,他们被叫做“清包头”。
正在干活的钢筋工(作者提供)
多数清包头都有好技术,而且在工友中间有威望,他们和大伙儿同吃同住同干活,实际上和做工的无异。矮脚虎的姐夫带的就是钢筋队儿,“既要干活,年年还得为一股堆儿(一队)工人的工钱操心,累!”
一晚上输60万
矮脚虎这诨号还是杨二喊出来的。矮脚虎大名叫竣河,08年他刚进工地,杨二就买了车。其实,杨二家和他家有梁子结着。
村里人上了60岁,有为自己建墓的风俗,称为“喜墓”。矮脚虎爸妈都六十多岁了,去年又正碰上一个所谓适合建墓的闰月年,所以很多家庭都张罗着建墓。墓地正好占了杨二家的庄稼地,而且竣河爸妈仗着自家兄弟四人,事情还没彻底谈妥,就把他们兄弟四人的墓建起来了,他们想生米成熟饭。兄弟多,在乡下是绝对值得炫耀的资本。
杨二不动声色,从自己工地拉来一车操外地口音的工人,当着竣河家人的面把四座坟墓都铲了。竣河也急了眼,招来同族双方混打了一场。事后村委会出面调解,竣河家理亏,毕竟没商议好就占杨家的地,这说不过去。
明面上这事了了,可在春节期间的一场牌桌上,杨二一晚上输掉了60万,这恰是第二天要发给工人的工钱。消息不知道是谁泄露出去的,十几年前围堵郑拴家的那一幕又出现了。幸亏杨二溜的早,输的底儿掉后他即开车跑回县城的新家了。于是,这群愤怒的人转而围攻杨二父母所居住的院落。在杨二妈的哭号声里,家里的东西被砸的稀烂。
有人在混乱的人群里还看到了矮脚虎。可事后冷静下来人们才想起,矮脚虎和他族里人并没在杨二的工地上干过活。从输钱再到打砸,都是矮脚虎堂哥做的局,他是一个真正的混子,在十里八乡吃得开。当然,酒桌上的这番流言再经过村民的八卦传播,已是真假难辨。
除了矮脚虎,杨二的叔叔也参与了打砸。当年杨二叔侄俩齐心堵郑拴的家门,哪想到自家开了工地后,同样遇到了利益如何分配的严峻事实。村里人都知道,叔侄俩为此事已大打出手过好多次了。即便后来闹到了法庭上,也没分出子丑寅卯,
十几年过去了,工头还是那样的工头,做工者也还是那群做工者,一切都没有半点变化。工资拖欠和其他诸多问题,没有外部的介入和保障机制,做工者也鲜有主动去寻求帮助的。人们还是愿意采用乡土社会的方法解决问题,可乡村的方法,还能解决发生在城里的问题吗?这不能说不是一种制度性的缺位,就如同农民工游离于城乡之间的尴尬身份一样。
郑拴对这见怪不怪,虽早不是工头了,但年底还是会和大家伙儿玩上几把。赌博,甚至因为输钱借高利贷,在现今的十里八乡越来越不新鲜。
“不光是工头,做工的也赌钱。有钱人大输,没钱人小输。上午刚算账,下午就能输得精光。大年初一闹离婚的,多的是。”
工头像条狗,做工的连狗都不如
“落户不了城市,家里地也被收走了(土地流转),做一辈子工,除了还是穷,农民的身份也都快没了!”明付跟我通话时,电话那头传来剧烈的咳嗽。
杨二的邻居明付是60后,一个50岁的木匠。他说除了因为抽烟毁了肺,做工几十年对身体的伤害已在身上显露出来。不敢吃冷饭,大热天都得穿秋裤。身体毁了没啥,心毁了才可怕。
工地上一些小青年,除了懒散旷工,就属花钱欢实了,等到年底算账,有些人只得一两千块。“吃喝嫖赌抽样样都干,就是不好好干活!这还说啥今后的路?”木匠一直很遗憾,当年要不是因为家里穷,才不会去做工,搞到现在“没有任儿(任何)本事。”
他把希望寄托在了儿子身上,上高二了,明年就要考大学。“清华北大不敢想,至少上个郑大吧。”由于常年在外,跟儿子聚少离多,甚至都不知道孩子的班主任是男是女。每隔半月躺在草炕上跟儿子打电话,是他最快乐的时刻,他想多说会儿,可孩子一直就三两句,很快就把电话给了他娘。他知道自己亏欠儿子,除了按时给孩子学费和生活费,有其他要求他也是必答应。对明付而言,自己能做的,也就如此了。
“真要是考不上,去城里随便做点其他啥都比做工强,绝对不能来工地。不然连秀(媳妇)都寻不上!”末了,他也坦言,已经在给儿子攒结婚的彩礼了。“四五十万,那可真不是小勺儿(数目)。”说这话的时候,他有点像给自己找媳妇的矮脚虎。
可过年期间杨二这一输,就让明付的5万多块工钱打了水漂,虽然杨二再三向他表示,这钱绝对是会算清的。但明付心里很清楚,信工头的话,就如同相信太阳从西边上来一样。刚过年,杨二就托明付,让他从表哥那里订一套上好的家具。明付表哥也是木匠,而且在县里开了家具城。明付没问杨二要家具做什么,他知道一定和新工程揽包有关。
按说杨二拖欠了明付工钱,不该帮他这忙,可明付却不这么认为。“甭瞧杨二落魄,可他认识的人不是工头就是信用社主任,人脉资源在这摆着呢!”电话那头明付的嗓音提高了。他说看似已经折翅的郑拴也是如此,别以为他十几年前就赔光了,但现在他在工地,还不是做着轻轻松松的保管。在明付看来,一旦做了工头,认识的人多了,阶层就能提升上去,这辈子都至少是个工头。工头工头,永远站在做工者的上头。
“说到底,我还得靠做工生活,跟杨二撕破脸,我可以不去他工地干,但他一个电话,也能堵了我去其他工地干活的路。”听明付的话,根本不像是从一个做工者嘴里说出来的。或许也正因为这层意思,在人们砸杨二家时,明付连门都没开。他意犹未尽的告诉我:“一群做工的能成狼,可落单的,连狗都不如!”
明付说村里不少人怂恿他,你手艺好而且又能找到工人,为什么不包点工程干呢?做个二包工头也行啊。然而明付知道自己做不来,他至今记得两三年前和杨二喝酒,杨二喷着酒气的嘴里冒出的那句话:“你甭瞧我在恁这些做工的面前很拽,可上了山西,我就像条狗!”
工头瞧不起做工的,可甲方也瞧不起工头,这就是一条自上到下的鄙视链。
“虽然俺这些做工的连狗都不如,可真叫我去做狗,还不愿意哩。”明付倒是超然世外了,他更愿意受苦挣工钱,那样花着踏实。何况明付现在拿的是做工者里的高工资,日薪四五百,猛一听比坐办公室的都挣得多。可是他们的高工资不是延续性的,活儿干完也就没了。
“就是不知道这高工资还能维持多久?这两年,工地越来越不好找了。以前过了年就能走,现在马上阴历三月了,还有很多人找不到工地。”他认识的一个水暖电的工友,县北任村的,去年一年换了十来个工地,到冬天好不容易找到北京的活儿,说是煤改电。刚干了四五天,又碰上撵人。“年个儿(去年)他能说一分钱都没挣到,人呐,有时就是运气哩”,明付的嘴里满是忧虑。
不过,明付今年刚过正月十五就找到了工地,如今在山西大同已经干了四十多天的活儿,一万多块钱挣到手了。至于其他人找没找到工地,跟他无关。或许,矮脚虎运气好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多数时候,他们都是在各自为战,却不懂得联合起来。明付笑着在电话那头说了最后一句:“知道如何串联大伙儿的人,都去当工头了。”
郑拴还在家,这一季不去工地了。我想让他带我去见见其他工头,他不愿意,说是趁着地皮松开了,要往菜地里挑大粪。已当了爷爷的他,挑着担子的身子都有点佝偻了。菜地的边缘有一座新坟。
“建国是年前在工地上喝酒喝死的,那是启明的工地,以前跟我一起在过天津包活儿。”郑拴说,他虽不是出工死的,但工头为了息事宁人,遵循以往类似的工地事故,包了建国家一笔钱私了了。“听说有十几万。”
工人们的宿舍(作者提供)
站在菜地头看村子,外墙贴了瓷砖的二层楼房鳞次栉比,马路两旁,停靠着两排溜汽车。这就是矮脚虎们要的诗意人生吧?
相比十多年前日薪几十块,如今日薪三五百的工人,腰包着实鼓起来了。村里普遍盖起了二层小楼,室内装修向城里看齐,私家车也越来越多。你不能说他们的日子不惬意。可貌似除了光鲜亮丽的房子外,他们在其他方面还是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