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末日,更似地狱打开,雾霾中,饿鬼纷呈......(一)(图)

作者:唯色 发表:2015-12-12 0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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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设中的通州区有“北京副中心”之称,是雾霾重灾区。(自由亚洲电台,唯色提供)

【看中国2015年12月12日讯】

二十多天前的傍晚,我和朋友去某个僻静胡同里的越南风味饭馆,与安迪“最后的晚餐”。安迪是纽约时报驻北京的记者。我仍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是2009年初春的一天,高个子的他坐在我家藏式风格的坐榻上似乎不太习惯,不时调整着姿势,用笔而不是录音笔飞快地记录我讲述的故事。有些与我个人遭际有关,有些与前一年发生在整个藏地的抗议与镇压有关。那段时间我其实非常焦虑与恐惧,敏锐的安迪察觉出我夹杂在轻言细语里的笑声是紧张的。后来他的报道一开始就转述了我的噩梦。是的,我梦见我回到拉萨,被一辆装满被捕藏人的军用卡车超过,那些年轻的和年长的藏人伤痕累累,我急着想用相机拍照,却找不到相机,就哭着追那辆卡车……

不记得那个下午有没有雾霾。不像这几年,雾霾已成为帝都北京的重要符号,哪天没有雾霾反而会印象深刻,至少微信朋友圈会被难遇的好天气照片刷屏。同去聚餐的朋友也是外媒记者。她忙了一下午,准备老板安排的北京污染有所好转的报道。“什么?今天依然雾霾啊。”我惊讶地问道,并点开了手机上安装的显示空气质量数据的APP。车窗外朦朦胧胧,匆忙走过的行人不乏戴着类似防毒面具那种口罩的。朋友有点无可奈何,一只手急促地摩挲着长发说,跟历史上的同期相比吧。

那就不清楚了。那也许吧。去年的今日,前年的今日,PM2.5或PM10会不会比今日更惊心动魄呢?如果有所下降,就说明污染在减少?好吧。我们要对中国的进步有信心,不应该总是戴着有色眼镜。习近平十月访问英国这个老牌帝国主义国家,在国会演讲时自豪宣称“中国‘以人为本、遵守法治’的观念,则始于上古时代,约4000年前”,还热情邀请各位议员到中国走一走,感受中国的发展。或许雾霾君会给习帝面子,而退避三舍。

反正当晚我们没有感觉到雾霾的存在。不确定的未来是如此不明晰甚至混沌,唯一确定的是已在中国八年的安迪将与爱人、名叫木须的小狗于明晚返回纽约。当我们站在深夜寒冷的街头拥抱、挥别,我举起手机匆匆拍照,拍到他身后的小店写着“中华老字号瑞蚨祥寿衣”,灯光明亮,还在营业,却有点诡异。这样的时候,雾霾可以忽略不计。更多的时候,仿佛真的可以无视种种不正常,然后渐渐习惯。或者就像艾未未有次对我说,我们要尽量让自己的生活正常化。这句话对我影响很深。

又一天傍晚,王力雄的手机不停地响。他不在家;他去河边散步,这往往是在没有雾霾或者雾霾不重,口罩管用的时候。我看了看他的手机,显示是某某国保。迟疑了一下,我还是接了。

一个男人声称他是“市局”的,又称我阿姨,说对王老师有承诺,有事不打扰您,有事只找他。我头一回被国保叫阿姨,有一种古怪的感觉,以至于他再说些什么都听不见了。但他毕竟有礼貌,我对自己说,脑海里闪回拉萨国保的形象,他们的名字都一样,只要你问,他们都叫扎西。就像徐晓说,找她的国保都称自己姓张:叫我张警官吧。扎西是吉祥的意思,扎西德勒吉祥如意是用滥的问候或祝辞。找我的扎西有的也像拉萨人一样多礼,有的会拍着桌子厉声说:告诉你,我们中国今天已经很强大了,谁也不怕,没人救得了你!

这一次又是什么事呢?后来得知,第二天北京法院要审七十多岁的高瑜,而前几天王力雄跟一些朋友吃过饭,其中几人是有名的维权人士,比如胡佳。多疑的“市局”可能以为他们密谋劫法场吧,为此提前上岗,要将人堵在家中。所谓上岗,意思是“市局”派人蹲守。过去蹲守楼下保安室,后来就坐电梯上楼了,在过道放两把椅子,不分白天黑夜,至于如何倒班就不清楚了。有时候一天,有时候几天,有时候十几天,有时候几十天,末了会留下一地的烟头、瓜子皮。过道的灯是声控,所以蹲守者若不想闷坐昏暗中,甚至黑暗中,就得时不时地大声说话、咳嗽、吐痰、放屁,并伴之以跺脚、拍巴掌等等。

他们上岗我就不出门,不愿目睹其嘴脸。何况我的注意力被微信朋友圈有关“白拉日珠”的消息吸引了。这是起源于拉萨而今风靡藏地的节日,汉语俗称仙女节,与供奉在大昭寺二楼拐角的女神白拉姆相关,她长一张蛙脸,平时用布蒙着,每逢藏历十月十五日可以掀开来并由僧侣抬出供信徒瞻仰,而女姓在这天可以享有诸多特权。若要细说,恐怕得写成长长的民俗文章。但要长话短说,又易生歧义,变成女人可以随便伸手要钱。在拉萨的朋友拍摄了蛙脸女神与信徒们在一起的美丽照片。很多藏人在讨论这个节日应该杜绝伸手要钱的恶俗。我当然也批评了这种把传统节日变质的恶俗。不过我也很开心,因为收到了几个微信红包,红包里有3.33元,16.66元,还有66元,我眼睛都亮了,发出了欢乐的笑声,其实被谐音传达的关爱深深感动。

而今年,我差不多每晚要磕长头的,用佛教徒的术语说,磕长头是前加行的一项。我取出护膝、护肘与手套,在佛龛上点了一盏烛灯,正欲伏地长拜,两个陌生男人制造的噪音却催生了这些诗句:

我听见你们毫不顾忌的声音

在午夜时分,在不过咫尺的门外

男性的声音,具备帝都的口音

悍然,傲然,但听不清在叫嚷什么

我就当听不见,听不见

我看见你们留下的两把黑椅

在觅食时刻,在贴满小广告的过道

劣质的黑椅,密布国保的阴影

突然,必然,却看不清何时会消散

我就当看不见,看不见

而明天,是白拉姆降临的日子

欣喜的我,自会倾心于她

你们为何竞相跺脚?

如被恶魔缠身

写完诗,我接着面朝诸佛,五体投地,同时发现窗外雾霾浓重。

想插一段故事。想说说一位安多朋友最近携父母、康籍妻子及幼儿去拉萨朝圣。感觉他悬在心口的石头终于落地,因为他用欢呼的口气说:“手续齐全,我安心的可以玩拉萨啰。”纠正一下他的汉语,应该这么说:“手续齐全,我可以安心地在拉萨玩啰。”他一定太激动,当然也可以说他的表达具有藏语风格。

什么样的手续呢?安多和康(主要位于甘肃省、青海省、四川省和云南省藏区)的藏人需要什么样的手续才能进入拉萨?——一份“进藏证明”,由户口所在地的派出所出具,“核实此人”截至办证明之日“在本辖区无违法犯罪记录,请沿途相关卡口及相关部门予以放行”,并由社区民警和派出所所长签字,盖大红章印;一份临时证件,与身份证相似,显示姓名、性别、民族、身份证号码,不超过三个月的有效期限,发证机关是进入西藏自治区境内遇到的第一个“公安检查站”;一份“证件暂留凭证”,显示的是身份证被“暂留”在进入拉萨的某个检查站,并“必须填写”进入拉萨后的住址及联系电话,而这个“来拉住址”是各地藏区设在拉萨的“联络点”和“办事处”,还要填写“暂住地派出所”的名字、“暂留”身份证警察的名字,至少盖七个大红章印。

如果是僧侣,还须有“僧人证”等等。更加繁琐。甚至可能不得而入。

我说清楚了吗?你听晕了么?或者我再大概回顾一下我的经历吧。三年前,从北京去往拉萨的我被困在青藏公路的第一个检查站,因为我拿不出一份“进藏许可证明”。警车上贴的告示表明此证明包括这样的内容:“和本人相符的基本情况,姓名,性别,身份证号码,前往西藏的目的地及进藏事由,进藏后拟居住的地点及在藏活动的时间,进藏人员有无违法犯罪记录,本人不从事违法犯罪活动及担保情况,开具证明的公安机关、联系人和联系方式。”而这个“进藏许可证明”针对的只是藏人,比如与我同行的七位汉人就无需办理。

三年后,住在拉萨之外的藏人欲往拉萨,依然像办出国手续一样艰难。不像中国人去拉萨,多么轻松又自在,不需要任何手续,除了一张身份证。历史上有“禁城”之称的拉萨,如今却成了藏人的禁城,多么悲哀。所以我为朋友高兴。因为他没有辜负对牧人父母的承诺,终于让虔诚的他们实现了朝拜拉萨觉沃(供奉在大昭寺的释迦牟尼像)的愿望。而他总担心会被汉化的儿子,也能早早地在幼小的心田留下颇章布达拉的形象。有个安多青年在网上写道:“去拉萨是每个藏族孩子的梦想。大人们喜欢抓着孩子的两个耳朵,使劲将他们提起来问:‘看见拉萨没有?看见拉萨没有?’如果孩子不喊痛,大人就说:嗯,这个孩子长大了能到拉萨嘛。”这个游戏令人心酸。

朋友的摄影技术不凡,但他镜头里的拉萨让我伤感。犹如剪影轮廓的大昭寺几乎掩于阴影中,显得寂寥而沉默。头上缠绕绿松石、红珊瑚、黄蜜蜡的康女子戴着黑口罩,露出的眼睛没有一丝笑意。不过他拍的拉萨没有雾霾,即便是圆月高悬的帕廓街头,虽然看不见人影,却不是被雾霾吞没。

(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立场和观点)

来源:自由亚洲电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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