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历史文化名城的由来
四,重回打金街的日子
成都不跑警报后,我和姐姐又回到成都打金街家里,与父亲、继母一起过日子。打金街位于成都东南面,上联湖广会馆,下通新南门。街分为上中下三段,上段叫上北打金街,中段叫中北打金街、下段叫下北打金街,现通称为红星路。
成都街市均为一楼一疧的铺面房组成,间或有一两个门洞,门洞又称公馆,住的有钱人家,称绅粮或殷实户。房屋建筑为穿逗的木质结构,楼房向外伸出一长节,遮住街沿,暑天遮太阳,冬天避风,下雨天可躲雨。铺面约十余米宽,多为三进。一进坐生意,二进住人,三进为厨房。没有卫生间,解便去街上公厕,洗澡去浴堂。亱里女人用马桶,男人用夜壶,每早有收粪水的农民,高喊“粪挑,粪挑”。收粪的多是城边莱农,不但不要钱,还要送你一些葱葱算苗之类的东面。
街道名称一是来源于职业的分工,比如我们住在打金街,顾名思义,打金街就是打金子的街。这条街上有好几家专事打金的作坊店铺,他们通过一种特殊的工艺,把十足的赤金捶成只有纸片千分之一薄的金箔,专用于粘贴匾对和给菩萨穿衣。打金的掌柜、匠师均来自山西五台山一带。距我家很近的安爷爷的打金铺,是街上最老的打金铺,他就是山西人,来成都快一百年了,说得还是山西话,背地里大家叫他“安老陕”。
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不姓安姓温,说是抱给人做命根接香火的;二儿子在一家大学读书,从不和街上孩子玩,我们叫他安三哥;女儿长得很漂亮,只一条腿不灵,走路一跛一跛。他们家很慈善,安母母为人不错,喜欢帮助邻里救困解难。人们常当着安爷爷的面说:你家好善乐施,不整人不害人,来日儿孙定会当官发财。这话还应了,十多年后,安三哥真的当上了共产党的大官几——市财委主任,后又升为中共市委宣传部副部长。1980年为我“平反”落实政策,他帮了很大的忙。这条街除了打金铺外,更多是做皮箱生意的作坊。这种皮箱是内木框外羊皮,绷制好后漆成各色漆料,再绘上彩色花案,钉以特制的铜钉,亮晃晃熬是好看。逢年过节生意最好。
还有一种街名源于历史上寺庙的建筑,比如大慈寺旁边的和尚街原是和尚的禅房,后改建为街道就成了和尚街。再如藩库街,就是满清时藩署衙门;骡马市街原来就是骡马市场。从街市的名称看得出城市的沿革与迁变,是部厚重的历史。可现在一些当政旨不看重历史,轻易更改县名、街名、城市名,失去了寻旧寻根意义,没一点回味的价值。
工商经济的繁荣发展促进社会的进步,街市经营的布局自然而然走向专业化道路。四十年代末的成都已经形成市场专业化格局。打铜街是专制铜器铁器产品的,锣锅巷街是专卖家俱的,纱帽街是专卖绫绸的。还有小科甲巷是绣被面枕头的,驰名海内外的蜀绣,就是出自这里的男女工匠一针针一线线绣出来的;福兴街是卖帽子的,瓜皮帽、博士帽、蒙蒙帽(一种遮去头部只现眼睛的帽子),应有尽有。后来居上的春熙路,大部分商店是卖绸缎、布匹、百货、金银首饰、珠宝的,还有几家银行,近似今日北京的王府井大街,是富人来去的地方。一到晚上灯火通明,歌声袅袅,穿着各色旗袍和高跟鞋的摩登女郎,一个个浓妆艳抹,招摇过市,一展风姿。
香烟是舶来品,先初中国人不吸,外国人拿来不仅不要钱,还请人敲上洋鼓吹上洋号见人就送。每盒香烟里还有一张洋画,洋画编有号,如果能连上号拼成一只虎、一只鹿,还可得奖哩!纵如此,成都人还是吸水烟,吸水烟就需要水烟袋。水烟袋铜质的好坏和式样的精粗,代表家庭的等级、品味。烟袋巷的烟袋有几百种之多,甚而还有黄金白银的。
总之,经过明清两代市场的运转机制,逐步形成了固定专业经营的街市。顾客只要去到这些街市,无论价格、质量、欵式,只稍微一比较(俗称货比三家),便能很快决定要买的东西,决不会上当受骗。用今天经济观点审视,1949年前的成都就以是资本主义的自由市场,无论从经营管理、销售网络、诚信价构,和今天的比较似乎还要完善与超前,可惜随着解放后各种政治运动的开展,这样的市场彻底被毁灭了,现由政府指令建立起来的市场,缺失的东西太多,最主要是没有自由市场的灵魂,正如共产主义永远没有真正的信仰。
我家恰好住在中、下打金街和大科甲巷与江南会馆街口的交汇处,地处要冲,能接触到多方面的人和事。我最喜欢去的地方是江南馆街租连环画的铺子。那是一个双间门帘的苏裱褙铺,兼营租赁连环画生意。几个大柜子里装满了上千册连环画,《西游记》、《水浒传》、《三国演义》、《封神榜》、《七侠五义》、《施公案》、《彭公案》、《薛仁贵征东》等等,几天几夜都看不完。我童年多半在这里看连环画,这也是我最早接受中国传统文化教育的地方。
我喜欢去另一处就是春熙路的铜人坝。之所以叫铜人坝,因为那里立着一个孙中山的铜像,铜像前有花坛、水池。四邻八街的小娃娃都爱在这里恶作剧,发泄野性,诸如用纸团塞进人力车座后的纸灯笼,使它燃烧起来取乐,或者向“吊膀子”(拉客)的“货儿子”(即妓女)要零钱,待到春熙大舞台快散戏时,便混进场子看戏和拣拾戏客留下的剩余食品。这些都不是有钱家孩子作为,全是市井子弟。
由于幼年丧母,家里经济又不宽绰,先初没进学堂读书,成日跟着一帮野孩子瞎玩,是街上出了名的“废头子娃娃”(意即最调皮的孩子)。大伯和二伯不断向父亲施加压力,说:亦章(父亲排行名),你不送润芝(我的书名)去读书,会害他一辈子,这样对得起他死去的妈妈吗?迫于压力,父亲才送我和姐姐去读书。
最初读书的地方是上北打金街的奉私小学。因我爸爸和那条街一个姓叶的街正要好(街正是民初的职称,早于保甲长),只交了很少的学费。这个学校设备齐全,有图书馆、标本室,操场,学校四面的墙壁上写有八个大字:孝、悌、忠、信、礼、义、亷、耻。老师注重学生品德教育,教材没有政治色彩,都是培养孩子德、智、育的内容。如孔融让梨,安安送米,司马光砸缸,至今还记得他的意思。
成都学校有两类,国家办的叫公立,私人办的叫私立。奉私是私人办的,环境不错,教学质量高,可惜我还没有读完初小二册,抗日战争爆发涂着红膏药的日子飞机常来轰炸成都,奉私小学为安全计迂到了东郊多宝寺去了,我便转到诸葛井街读私塾。诸葛井街有座诸葛庙,供奉诸葛孔明,庙里有口古井你诸葛井,相传是诸葛先生当年开掘的。说这眼井直通九眼桥,有运动水兵的作用。有人放过一只鸭子试验,几天后鸭子果然从九眼桥水里冒出来。现在这条街还在,庙和井却不知去向。
我在这里读了《百家姓》、《千字文》、《增广贤文》、《千家诗》等,这些书老师每天号圈圈,全要背诵,背诵不了要挨手掌。为了怕挨手掌,成天只好拼命读拼命念,倒也好,我奠定了一生的古文底子。再后转到城守东大街成德小学读五册,校长叫白天章,是一个梦想“教育治国”的商人。
成德是中心小学校,五年级就得穿黄色的童子军服、戴船形帽,佩肩章、臂章、警笛绳,完全像个小军人。出操旅行还得拿童子军棍,唱《童子军军歌》:“童子军,童子军,童子军!我们,我们是三民主义的少年兵,年纪虽小志气真,献此身,献此心,为国家,为人民!忠孝仁爱信义和平,充实我们行动的精神。大家团结向前进,前进,前进,青天高,白日明!”
我们学校的童子军教官姓罗,瘦高个子,脸上从无笑意,严肃近于冷酷。他常常采取突然袭击,正当我们下课休息,忽听响起长长的紧急结合哨,大家就得五分钟内列队恭候。他说从小就得养成军人性格,不然何能为国效劳?每学期有几次“野营”(野外露宿营地之意),都是由他带领。野营一般是在南门的石羊肠、东门的三瓦窑等地,来去十多里。野营一路着装,带水带干粮,敲着洋鼓,吹着洋号,列队而行,很是威风。先遣队是高年级学生,他们先探路,看到哪里有恶狗、哪里有水井等,就用粉笔在路边石板上划个规定的符号,据说部队行军就是这样的。
每年四月四日儿童节或“双十”国庆节前,全市童子军要举行一次检阅。检阅的地点在少城公园中山纪念堂,各校童子军排在那里,先开纪念会,升旗、唱国歌、背诵总理遗属,再听市长讲话,内容多是鼓励之辞,最后是齐步走的分列式,喊着“一、二、三、四”的口令,行经主席台时全部行注目礼。
“双十”国庆节政府还要举办的提灯会庆祝,集会地点也是少城公园。低年级学生不去,全是高年级学生参加,所提的灯自备。全市除大中小学学生参加外,还有各界人士。行经路线是西御街、东御街、盐市口、东大街、春熙路,最后在总府街解散。看提灯的人很多,最热闹地段当然是春熙路。
日本鬼子虽然不敢再来轰炸成都,但加强了陆军的进攻。不久传来贵州独山吃紧,举国慌乱。蒋介石发出“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的号召,各地学生纷纷投笔从戎,参加青年军。一天我上学,看见东大街停着一长溜大卡车,上面载着许多参军的年轻人,个个情绪激昂,胸前戴着大红花。一个卖油膏的小贩,突然把油膏提拦一扔,高喊“打倒日本鬼子,我要当兵”,立即被接收,爬上汽车加入队伍,四周响起一片掌声。
我读书虽不怎样用功,但成绩不错,每学期都在二三名,只是“烦得很”(北方话淘气),大伯评我是“成龙上天,成蛇钻草”的人物。记得有天夜晚,我和一群孩子,把一个“掷胡豆”(一种小赌博)卖豆腐干的小贩推倒在地上。这个小贩想讹诈我们,躺在地上不起来,啊哟连天叫个不停。同伴们都吓着了,不知该怎么办?我大着胆子向小贩说:“我们叫警察来评理,看是你打我们,还是我们打你?”小贩怕警察,也就不再躺在地上耍赖。
再有,就是看《三国演义》连环画学来的“桃园三结义”,我和科甲巷街画罩帘兼裱褙铺周伯伯的儿子周道炎等几个孩子,学着大人样,吃血酒结成拜把弟兄。大家一齐跪在地上,对天发誓说:“生不同天,死愿同日。”然后聚在附近运兴商行的空道里摆机关布阵,把一些木板、箩筐、小石块放在门框上玩,一不注意就会打得同伴鼻青脸肿,回家只好向大人扯谎说是走路跌伤。
一次,我们去华西坝后面一条叫分水埝的小河洗澡,玩得嘻嘻哈哈高兴极了,不防小偷把我们的衣服都偷跑了,急得不少人哭了起来。总不能赤条光身地回家呀?我出了个主意,用荷叶遮住屁股和前面的小鸡鸡,这样才回了家。以后再去河里洗澡,便知道轮换着人看守衣服了。
我们自幼心中崇拜两个人,一个是铜人坝的孙中山,一个是经常看见坐在私包车上的尹昌衡。听大人讲,孙中山是推翻满清的伟人,尹昌衡是杀赵尔丰的英雄。孙中山发动的辛亥革命成功后,清帝宣统宣布逊位,但四川总督赵尔丰不下台,坐镇皇城负隅顽抗,四川同志会心急如焚。后来起义士兵冲进皇城,从睡梦中把赵尔丰抓到皇城外坝坝里,可是没有人敢上前杀他。这时,原任大清国标统(相当于现在的营级校官)的尹昌衡走了出来,提刀上前强按赵尔丰的头,叫他跪在铺好的红地毡上,赵不跪,尹昌衡大喊一声刀起头落,把赵尔丰杀了。赵死后,他自封都督,袁世凯称帝后削了他的官位,自此闲赋在家当寓公。人说“大船烂了还有三千钉”,他家里仍是都督排场,花厅上摆着十八般武噐和那把砍死赵尔丰的马刀。
他个儿高大,腰杆很长,一脸杀气,两个眼睛射着冷光,挺胸昂头坐在私包车上,高人一头,谁见了都怕。我们常在一起私下议论他,一次我拍胸说:“有一天我也杀个大官儿,威风威风。”这事被父亲知道后,狠狠揍了我一顿,说“造反”灭族,是胡思乱想。
我稍大一点,便喜欢听评书和“圣谕”。
那时不少茶馆为了招徕顾客,夜里专请说书先生讲评书。讲的内容多是剑仙侠客,妖魔鬼怪,贯穿一个作恶没有好结果、行善一定有好报的因果报应。说书人坐在一人高的台子上,掌控惊堂木,手舞足蹈,又比又划,生动极了。一部书可以讲两三个月,每晚“压板”都留下一个悬念,叫“卖关子”,第二晚不得不去听。我们给不起钱,就在坐客后听“战国”(即站在人后听)。
“圣谕”是大热天夜里,一些坐铺面人家搭个台子,摆上香烛,当中供奉着一个写有“圣谕”二字的木牌。讲的人身着长衫,戴帽穿靴,毕恭毕敬。先是燃香秉烛,祷告上苍,然后长声悠悠地唱着:“一愿风调雨顺,世间太平;二愿子孝父慈,长寿康宁;三愿夫妻和睦,白头到老;四愿行善积德,子孙昌盛……”然后讲一些劝人行孝行善的段子。他不拍惊堂木,也不挥手蹈足,文文静静地坐在台上,像个老师在向学生讲课,内容有《安安送米》、《雷打张继保》、《三娘教子》、《活捉王魁》、《三元记》等。一晚上讲一个,不留悬念过夜,听的人多是婆婆大娘和小孩。讲“圣谕”的人多是善堂里的执事,不向听书的人要钱。我听了这些“圣谕”后,心里真是想着要当个孝子,好好读书成个状元。自此,再不做先前那些恶作剧的事了,回到家不是给父亲摇扇,便是端茶送水,父亲很奇怪,怔怔地看着我,嘴里低低说:“娃儿变了。”
正因社会倡德扬善,大家都和气做人,街道上少有打架闹事发生。生意人重商德,不卖假货不骗人;邻里亲善和睦,相处少有纠葛。早晨各家店铺自动洒水扫街,周而复始从不间歇;酷暑天十字街口有人施舍解渴茶水,有的还佐以清凉药物,任人饮用。一条街上的邻里相互没有不认识的,一家有事没有不相互帮助的。有天早晨,一辆载货汽车把一个拉黄包车的车夫撞死,司机觉得没人看见,就加大油门想逃之夭夭,被做牛皮箱的刘大爷发现,他一边喊一边追:“大家快起来,汽车撵死人了!快起来!他想跑,大家追呀!”熟睡中的邻里被叫醒,上百人冲出家门拦住路口,丢板凳撂石头,迫使司机停车就擒。平日如果有贼来偷窃,只要有人一叫,大家就会奋不顾身地跑来擒贼抓赃,勇敢无比,决无坐视不管的人。
1946年国共和谈失败,内战全面展开,各种大小报纸满篇都是前方战事消息。成都人都关心起时局来,喝茶见面没有人不议论议论:
“听说共产党要共产共妻,朱毛是杀人魔王?”
“不会吧,这样怎能成大事!凡成大事的党派都得对百姓好。”
“打土豪分田地是事实。十多年前闹‘霉军’攻成都的就是今天的共产党。他们没来到成都去了川北,把那里财东的田呀、地呀、金呀、银呀,全没收分给了穷人。”“朱毛是不是乱杀人说不准,反正会开红山。”“会不会伤到我们做生意的商人?”
“我想不会吧!哪个朝代能离开做生意的人,除非它不要税,不要捐!可打仗要钱,坐天下也要钱呀!”……
四川是军阀的天下,大商人大豪翁也不听国民政府的话,都在趁战乱大搞囤积居奇,投机倒把,于是物价一日三涨,纸票贬值,弄得老百姓叫苦不迭,卖房卖地,生意人关门破产的越来越多。
父亲是个典型的惧内男人,继母温家妈又只顾娘家,偷了不少钱回去孝敬她父母。父亲杂货店的生意愈做愈小,不得不常向大伯、二伯借钱,即使能借到,也要被抢白一番。为此,父亲性格日益暴躁,再加上温家妈的唆使,经常无缘无故暴打我和姐姐。记得有一次,街坊姓蒋的喂的鸽子有一只飞到我家楼上,被我捉住,他来要我不退,父亲得知后不由分说,将我外衣剥去捆绑起来,用马鞭子抽打。我叫爹叫娘,求饶认错,父亲也不停手。在一旁的继母不但不劝住父亲,反说:“要打,拿出去打,别把我儿子吓住了。”姐姐见状放声大哭,猛上前抓住父亲手中马鞭子,伏在我身上说:爸爸,要打你打我吧!妈妈只留下这一点骨血,饶了弟弟吧?说毕不停地哭,不住地磕头。也不知是父亲打累了,还是被感动了,终于停住了手。此时方懂得人世间经验之语:有后娘必有后老子。第二天大伯知道后十分生气,指着父亲鼻子说:亦章,再怎样润芝总是你亲生的,哪有这样打的道理!
中国人相信迷信,老讲报应。在我姐出嫁前夕,继母第一胎细娃患白喉死了。一年后生第二胎患上产褥热,连同襁褓中的弟弟一同死去。我和姐姐再次当孝子,送她老人家归山入土。
继母死后姐姐出嫁,父亲再娶二婚的周氏作继母。在物价一日三变、潮起潮落的风浪里,父亲不会随势起舞,杂货店负债倒闭。于是,我家成了无产阶级。我于1947年春天外出学徒,开始了人生的另一种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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