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中共革命、越战和阿富汗抗苏战争之后,游击战在战争史上获得了空前崇高的地位。在这个问题上,实在有必要指出游击战的内在悖论以及由此造成的局限。
毛委员常被不懂中国历史的外国作者称为“中国游击战之父”,其实游击战古已有之,历史上可以追溯的中国游击战之父,乃是楚汉相争时的彭越同志。此后游击战一直为历代土匪使用。
中共使用游击战,也不自毛始,朱德才是“红军游击战之父”。据史沫特莱在《伟大的战士》中披露,朱德曾对他说,游击战术是他最先引入红军的。他此前当军阀时在滇南剿匪,从土匪那儿学会了这套战术。在南昌起义失败后,因为强敌跟追,他便不得不把土匪那套使出来,云云。“伟大领袖”的贡献,似乎是将前人的经验总结为易懂的条条。
毛泽东和一般书生不同,夙有当土匪的大志。据他微时的熟人介绍,早在大革命以前,他就说,空谈无用,不如去落草干实事。还没有成立共党,他就遍游湖南,调查研究何处可以落草为王。因此,在秋收起义失败之后,他果断决定率残部上井冈山,完全不是一时心血来潮。
要落草为王,光靠《水浒传》和《三国演义》显然不够用。毛一开头当然是外行。从《毛选》第一卷中就能清晰地看出他的成长轨迹。开头他只能总结简单经验,写在给中央的报告中,什么“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什么“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什么“强敌跟追,用盘旋打圈子的办法。扩大根据地,用波浪式推进办法”(非原话)。
这些都根本谈不上什么理论,无非是简单经验总结。要流窜到延安去后,他才能在秀才们帮助下,写出《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论持久战》一类专著来。
尽管他将实践上升为理论,但是游击战客观上存在内在悖论。那就是“飘忽不定的战术和固有的根据地之间的矛盾”:敌强我弱决定了己方只能采取流动不定的战术,而要生存下去必须有固定的根据地,这两者之间构成的矛盾,便决定了游击战的有限性。
而革命的根本难题,是解决吃饭、穿衣、装备以及补充兵员等一系列问题。解决这些难题的唯一途径,乃是靠抢劫百姓获得粮饷,靠裹胁良民补充兵力。在这点上,传统土匪与中共军队并无实质差别,区别只在于策略。
传统土匪一般流动作战,每到一地,便不分贫富,挨家挨户洗劫一空。只要当地没有抵抗,土匪一般不开杀戒,而是将来不及逃走的丁壮和妇女统统掳走。女性用来做革命伴侣,解决革命性欲问题,而掳去的男性称为“空子”,也就是候补革命同志,以此和“溜子”那些老革命相区别。每逢杀人放火的庄严时刻,“溜子们”便逼“空子们”去干,这就是名为“投名状”的伟大祖传战术。经过多次这种革命考验之后,空子们自然也就逐渐成长为坚定的溜子,革命队伍也就逐渐成长壮大起来。
红军和传统土匪在策略上的根本区别,主要是两点:抢劫一般只限于富户(长征期间例外);逼良为匪则改为“诱良为匪”,不是先裹胁人家,而是先启发穷人的阶级觉悟,专在人类潜在的邪恶天性上下功夫,把对方可能有的对富户的不满、嫉妒等正常情绪,升华为神圣的宗教仇恨,发动他们自己起来去抢劫。这儿最重要的是群众的自觉而不是领导的强迫,这就是“伟大领袖”为何一再教导:“菩萨要群众自己去打,我们不能代庖,‘引而不发,跃如也’。”
比起传统土匪作法来,新时代革命策略的智力含量当然要高到不可胜计。但问题在于,启发阶级弟兄的觉悟需要一定时间,不像传统土匪掳人那样便捷,于是这就决定了红军不能是闯贼、捻匪那种流寇,必须有根据地。
这根据地非常重要:首先,它为红军提供了一个休养生息、治疗伤病员的后方,不用疲于奔命。伟大领袖在秋收起义失败之后就及时悟出了这一点。他在三湾改编的著名演说中对战士们说:人都要有个屁股,累了才能坐下来休息。我们工农革命军也要有个屁股,这就是根据地。其次,它为设置政权提供了地盘,使红军能把流动抢劫化为制度化的征税。当从“土豪劣绅”那儿抢来的“浮财”用完之后,这就是支持革命事业的财源。最后,它为革命军提供了稳定兵源。
但有了根据地后,也就背上了包袱。当初红军能创建根据地,靠的是军阀混战造成的权力真空,所以根据地统统都建立在所谓“边区”,亦即数省交界的三不管之地。等到军阀混战停息下来后,中央军前来围剿,立刻就出现了生存危机。
红军对付围剿的办法是所谓“运动战”。也就是在根据地内东躲西藏,避免被敌人捕捉到主力后加以歼灭。敌人自然要来追,追到后来疲惫不堪,且处处分兵把守,导致兵力分散,现出破绽。此时红军便“斩其一指”,挑最弱的那路歼灭之。对方士气一蹶不振,只好退出,围剿由是打破。
这一套确实有用,保证了四次反围剿的胜利(前三次由毛指挥,第四次毛已被罢免,由周恩来指挥,他初学乍练就成了大功,其辉煌让毛嫉妒终生)。但后来蒋总司令在德国顾问指点下,采取步步为营,铁壁合围的办法,立刻就困死了红军。
这战略毫不难懂:我不再寻找你的主力和你决战,而是逐步推进蚕食你的根据地,剥夺了你的根据地,你就丧失了粮饷兵力来源,所以非要来跟我决战不可。这就化被动为主动,让你在我选择的地方来和我决战,使我得以发挥阵地战优势,充分使用强大火力,剥夺了你飘忽不定,神出鬼没的优势。
要避免被活活扼杀在根据地内,红军便只有“跳出外线”,也就是突围冲出根据地去,如此一来意识形态上的优势便完全丧失了,只能靠沿路抢劫为生,粮饷没有固定保证还不说,兵源更成了大问题:没有机会和时间去耐心启发阶级弟兄的觉悟,又不能如传统土匪那样掳掠丁壮,逼良为匪,当然就无法“扩红”。此时革命队伍既没有屁股可以坐下来休息,又吃了上顿不知道该去哪儿抢下顿,更没有兵力补充,受伤生病掉队者都只能弃之不顾,革命铁流便如同雪水一般,迅速消融了。
德国人想出来的这战略当真高明。除了中央根据地之外,红军还有三四个根据地,亦即张国焘所在鄂豫皖,贺龙所在洪湖地区,徐海东的根据地等。等到1934年,所有这些根据地统统丧失,红四方面军、徐海东率领的红25军、红一、二诸方面军统统先后突围而出,转战千里,流窜到陕北那拉屎不生蛆的死地上去,兵力从原来的数十万之众减少到两万多人。还全靠陕北有个根据地,否则真是只有逃往外蒙的份。敬爱的高岗同志教导我们:“陕北救了中央”,端的是千真万确。
然而国军立即又开始对陕北的围剿。全靠少匪张学良的卖放,红军才能残喘一时。但好景不长,蒋介石见张剿匪不力,指挥中央军上阵。红军在宁夏战役中大败亏输。中央又再度准备突围,进行第二次长征。如果西安事变不是在此时爆发,红军早就如蒋介石预言的那样,在几个月内被解决了。
由此可见游击战的内在矛盾,决定了它的成功相当有限,当根据地被剥夺,失去依托之后,宗教优势也就随之丧失,革命军便不能不变成比传统土匪还不如的流寇,彻底丧失兵员补充可能。
长征乃是中共遭受的最大失败,根本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手笔。
红军之所以死里逃生,取决于许多后人忽略了许多因素,诸如军阀割据造成的生存空间,地方军阀部队不是避免和红军作战,就是装备太差,甚至比红军都不如;内地交通极度不便,追军和逃军都靠步行,等等。最重要的一条还是,“伟大领袖”把败军毅然领入草地雪山那些追军无法进入的不毛之地,由此逃脱了被歼灭的命运。有趣的是,官方读物忘记告诉大众,而大家居然也就想不起来:爬雪山过草地之所以苦不堪言,乃是因为无人可抢,红军于是只能饿得吃草根树皮,甚至吃煮熟或烤熟的皮带。这当然反映了宗教战士们的坚韧卓绝,但恰恰说明放弃根据地改作流寇是死路一条。一旦走上这条路,便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和强大的追军拼命而被歼灭,要么逃到无人区去饿死。
由此不难看出,在红军极大减员之后,如果西安事变不爆发,红军按中央计划,再次放弃陕北根据地突围而出,则唯一的活路就是逃到蒙古的戈壁滩上去。第一次长征从数十万众变成两万多人。如果真的进行第二次长征,则理想结局就是如抗联那样,剩下千把人逃入苏联,还不能排除全军在戈壁滩上饿死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