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女主人公1998年赴美攻读硕士、博士,现居住在美国华盛顿。她出国后的这几年里,她的父母、亲戚相继向她提出各种各样的要求。他们掩盖在“脉脉亲情”面纱下的贪婪和无知,不但压得女博士喘不过气来,而且断送了她妹妹的青春。最后,女博士忍无可忍,几乎断绝了与国内父母、亲戚的来往……
舅舅提出:我的儿子想出国!
1993年,我以优异成绩被清华大学电子系录取。大学毕业的时候,我陆续收到耶鲁大学、马里兰大学等五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这五所大学都表示愿意为我提供全额奖学金,邀我赴美攻读硕士、博士。 女孩子能去美国念硕士、博士,这在我们那座湘南小县城绝对是天大的新闻。我爸爸妈 妈在高兴的同时不禁犯难:即使能获得全额奖学金,但去美国的路费还是得自己出,这笔路费可不是小数目呀!
我们家里的经济一向十分拮据。爸爸是小学教师,妈妈是工人,他们有限的工资既要赡养老人,还要供我和小我3岁的妹妹上学。
这时,一直很少和我家来往的舅舅找上门来了。舅舅当着我爸爸的面,十分慷慨地对我说:“白灵,你放心。有我在,你就别担心没钱去美国。”之后,他积极地为我出国做物质上的准备,又帮我买了去美国的机票。
1998年8月,我在一片羡慕的目光中,带着对舅舅的万般感激,登上了飞往美国的国际航班……
我最终选择就读的是马里兰大学。到了美国,我很快就适应了那里陌生的环境,一心计划在三年内修完本需要五年才能修完的课程,提早拿到博士学位。
我万万没有想到,当时口口声声说“大恩不言谢”的舅舅那么卖力地帮我,其实是有目的的。
1999年春节过后的一天晚上,我突然接到舅舅的电话。他在电话里开门见山地提出:“你的表弟王齐想出国,希望你能为他担保。”
我一听心里马上暗暗叫苦。王齐是舅舅的二儿子,从小娇生惯养,天天与一帮不学无术的官家子弟混在一起,吃喝玩乐,打架斗殴,不干正事。我出国那年,王齐正好参加高考,他竟然在考英语时睡着了,五门科目只考了200分。像他那样的人,舅舅居然要我担保他出国留学?
说实话,我打心眼里不想帮舅舅的这个忙,但不好拒绝他。我只好对舅舅说:“这事让我考虑考虑。过几天,我再给你答覆。”
打发了舅舅,我马上拨通家里的电话。
接电话的是爸爸。爸爸听到我的声音,就已经估计到我要说什么了。我刚把事情说完,他就对我说:“不用想那么多了,你就帮他吧!你舅舅愿意提供所有的费用,连学校都联系好了,现在只是请你做担保,好让签证顺利一点儿,你又不用承担什么风险……”
站在一旁的妈妈不等爸爸把话说完,一把抢过电话,不容我分辩地说:“白灵,人不能忘恩负义啊!当初为了你出国,你舅舅帮了你多大忙呀?如今你无论怎么难,也得帮你舅舅把这事做成了!不然,你让爸爸脸面往哪里搁呀?”话音一落,她就“啪”的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那天晚上,我的心情糟透了。
之后,父母隔三差五地来电话,搅得我心神不宁。我哪里还有心思学习呀?正巧那段时间考量子力学,这本来是我最有把握拿高分的,岂料我只得了C。获知成绩的那天,我忍不住跑回宿舍蒙着被子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我又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她询问王齐的事办得怎么样了,我正在气头上,没说几句就撂下了电话。没想到10分钟后电话又来了,她竟在电话里哭求:“白灵啊,以后咱们家要你舅舅帮忙的地方多着呢,你得为家里想想!……妈妈求你了!”
放下电话,我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于是,我花了好几个休息日,终于把王齐赴美留学的相关手续办妥了,又把有关资料给舅舅寄去。
王齐终于可以到北京办理签证了。签证官用英语提问他:“中国的基础教育那么好,你为什么要赴美国念大学呢?”王齐对英语一窍不通,只知道“yes”、“no”地乱答一通。签证官听得眉头直皱,看了他半天,最后大笔一挥,拒签了。
遭此挫折,舅舅和妈妈还不死心,一再打电话来对我说:“如果有机会,还是要帮王齐出国啊!”
妈妈火了:20多万元我们当聘礼收了!
1999年10月,爸爸给我写来一封信,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该考虑一下个人问题了。”他提到好朋友林叔叔有一个和我年龄相当的儿子,叫林伟。他们要我和相貌堂堂的林伟谈恋爱。
林伟是大专毕业生,下海做生意后成了家乡数一数二的大款,他一心要娶有学识的姑娘做老婆,以装点自己的门面。他得知我在国外攻读博士学位后,找到我家来,主动帮我爸爸妈妈还清了积欠的债务,往我家里送吃的、穿的,我家里需要什么他就送什么,逢年过节还送大礼、送金银首饰,什么贵重送什么。我爸爸妈妈清贫了一辈子,见林伟出手这么阔绰,顿时对他有好感。
林伟对我虽有意思,而我对他没感情可言,怎么可能与他谈情说爱呢?我正准备打电话让爸爸妈妈回绝他,没想到却接到妈妈催促我和林伟来往的电话。
我忍住气问:“妈,你瞭解林伟吗?你觉得我们合适吗?”
妈妈毫不犹豫地说:“这有什么不合适的?林伟这孩子心是活了点儿,可只要他真心对你,不就行了?再说,你年龄大了,学历又高,错过这机会,恐怕连林伟这样的都难找了!”
我生气了:“妈,我就是嫁不出去,也不会嫁给林伟的。”
妈妈也火了,在电话那头吼道:“你别以为自己大了,翅膀就硬了!你走多远,你飞多高,也是我的女儿!我告诉你,家里缺钱花。这些日子,林伟给咱家送的东西,还有钱,大约20多万元,我们当聘礼收了。你要是不同意,自己想法子退吧。”
那一瞬间,我的心凉透了,握着电话的手直颤抖。我咬咬牙说:“好!你们不就是要钱吗?我就不信非得出卖我的婚姻不可!”
挂上电话,我通宵辗转难眠,泪水涟涟湿透了枕巾。我真的想不通啊!怎么爸爸妈妈会变得如此市侩?我决心尽快挣钱退还林伟,好让爸爸妈妈死了那份心。
我不得不考虑怎么赚钱还债了。那时,我的奖学金每个月只有1100美元,虽然可以轻轻松松地维持到修完博士课程,可如果要从这点儿奖学金里省出钱来还给林伟,是不大可能的。想来想去,我得出的结论是:只有打工一条路可以走了。
当时是11月底,我已经以优异的成绩提前一年读完硕士,并通过了博士生资格考试,学习不太紧张。利用这机会,我找了三份兼职:一是在学校附近的中餐馆洗盘子,二是帮邮局送报,三是在双休日教一个美国人学中文。
至今,我仍忘不了1999年的圣诞节。那天上午,我在送报时被车撞倒,右腿被撞伤了;晚上,我在打工的厨房里踮着脚洗堆积如山的盘子,隔着橡胶手套仍能感觉到汩汩流淌的水是那么的冰冷刺骨;深夜1时了,我才回到宿舍。那个圣诞节的夜里,我格外想家,一回到宿舍就迫不及待地拨通家里的电话。听到妈妈的声音,我备感亲切,正想向她倾诉满腹的话语,谁知道我刚叫了声“妈”,她就机关枪似的说开了:“怎么?你还记得我们啊?林伟昨天来过,问你那事考虑得怎么样了……”我听得出妈妈很生气。我还能说什么呢?委屈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要说的话全跑得无影无踪,我惟有默默地挂上电话。
接下来,我一边打工,一边学习,每天睡眠不超过四小时,人瘦了一圈又一圈。其间,我收到过家里的来信,无非是劝我接受林伟,但没有一个人问过我是怎样地生活。
2000年3月,我给家里寄去一张3万美元的支票,然后辞掉了所有的兼职,全力以赴去完成博士课程。
我寄回家的这笔巨款,既在小县城引起了巨大轰动,也给我带来了片刻的宁静。
爸爸下令:只要你把妹妹办出国!
中国留学生协会的会长、来自华盛顿大学的陈华向我表白爱慕之情,我欣然接受了。我沉浸在爱的甜蜜中,一心一意写博士论文,压根儿没料到那张3万元的支票在还清一笔荒谬的“礼金”的同时,也带来了新的问题。
2000年4月,我有两门专业课的考试成绩出来了,都是A。我很高兴,马上向已断了两个月联系的家里打电话报喜。岂料,爸爸的祝贺透着丝丝敷衍。我发现,他们更关心的是:美国是不是遍地黄金?否则,白灵怎么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赚到那么多钱?我不想再提那些伤心事,没向他们多解释。
这回,爸爸又给我出了一道新的难题。他很郑重地托付我:在美国给你妹妹白玉找一个如意郎君。
白玉于1998年中专毕业,分回了县城。爸爸妈妈商量了半天,觉得她的惟一出路是:在美国给她找一个可靠的中国留学生,让她以陪读的名义出国。
我把种种顾虑和盘向爸爸托出,还一一列举发生在我身边的事情加以说明,力劝爸爸妈妈从长计议。我并不是不愿意帮妹妹,作为她的亲姐姐,我真心希望她能生活得更好,只是因为在美国,我见多了这种并非建立在感情上的婚姻给夫妻双方带来的伤害,深感这样的婚姻如同建筑在沙堆上的城堡,根本经不起考验。
没想到我的好心竟使我成了众矢之的——家里所有的人(包括妹妹白玉)都纷纷埋怨我。有一次,爸爸甚至在电话里说:“你有什么可顾忌的呀?难道我们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只要你把妹妹办出国,出了什么事都不用你负责!”
我静下心来想了又想:如果能帮妹妹挑一个忠厚老实的中国留学生,说不定她真能有一段美好的生活,况且,有我照应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吧……我这么一想,便答应了爸爸的要求,开始留意身边的中国留学生。
感恩节的时候,我到华盛顿和陈华相聚,无意中说起这件事,陈华向我推荐他的同系同学,来自杭州的杨辉。
杨辉那年28岁,在浙江大学念完硕士后到华盛顿大学攻读博士,父母都是教师。更重要的是,他一直想找中国姑娘做老婆。
通过陈华的介绍,我和杨辉有过几次接触。本来我还想更深入瞭解一下杨辉的人品再与爸爸妈妈商量,但爸爸妈妈已按捺不住了,他们三天两头打电话催问我进展情况,我被迫无奈,只好向杨辉推荐白玉,又把杨辉的情况告诉爸爸妈妈。爸爸妈妈本来嫌弃杨辉家境清贫,但念及他读的是名校,前程远大,最后还是勉强同意了。
杨辉和白玉在见了照片、通过几封信后,彼此对对方都比较满意,婚事基本定了下来。我在心里暗暗地替他们捏着一把汗——他们毕竟没有感情基础,事情又办得如此仓促,却不好再说什么。
7月,杨辉回国与白玉领取结婚证。9月3日,陈华开车载着我和杨辉到华盛顿机场接白玉。就这样,白玉当上了陪读夫人。
白玉是家里的老幺,从小娇生惯养。她和杨辉时常为一些小纠葛吵到我这里来,每次我都好言劝说白玉,要她改改小姐脾气,他们很快就和好了。过新年的时候,杨辉和白玉显得十分亲热,我也就放心了。
2001年初,我应全美电子行业一个著名论坛组委会的邀请,前去纽约参加活动,一直忙到4月初才回到马里兰。一回到学校,我就接到陈华的电话。他的第一句话是:“白玉出事了!她如今在我这里,你赶快过来!”妹妹出事了?我心发颤、腿发软,二话没说就往华盛顿赶。
看到白玉时我大吃一惊:她乌黑的长发失去了光泽、乱糟糟的,她目光发呆,甚至对我的出现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安静地缩在一个角落里,自顾自地说:“骗子!……坏蛋!……我要回家!……”
顿时,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我扑上去抱住妹妹,大声地叫:“白玉,白玉,我是姐姐啊。你怎么啦?你不要吓我!好吗?”
白玉看了我一眼,又漠然地望向别的地方,仍然说着只有她自己才懂的话。
我明白了,妹妹精神失常了!刹那间,悲凉、痛楚像飓风席卷我,令我伤心欲绝。
陈华一边安慰我,一边把关于白玉的事情告诉我。
原来,杨辉和白玉经常为生活琐事斗嘴,嘴拙心实的杨辉吵不过口齿伶俐的白玉,有一次动手打了她。白玉生性浪漫,本来就觉得杨辉缺乏生活情趣,吵架升级后就更觉得家里没有温馨可言,赌气到大学城的餐厅打工。她长得俊秀,身材高挑,经常有男顾客在吃过饭后给她送花、送巧克力。不久,她和一个留学生热烈地爱上了,没过多久就怀上了那个华人的孩子。杨辉知道妻子的丑闻后当即觉得男子汉的尊严受到极大污辱,提出要和白玉离婚,并把白玉和那个华人的事写成几十份大字报,张贴在华盛顿大学的校园里。那个留学生是有妇之夫,他的妻子看到大字报后怒火中烧,找到白玉狠狠地羞辱一番。白玉这才知道自己上当受骗了。白玉去找那个男人质问,两人发生激烈争执,在拉扯中,她被推下十几级楼梯,流产了。白玉经受不住这一系列刺激,开始失眠、自言自语、默默地哭泣,后来彻底疯了……
听完陈华的述说,我抱着白玉泪水长流。我后悔不已,不断地自责:“是姐姐不好,是姐姐害了你啊!”
然而,白玉根本没有反应,仍痴痴地看着远方,反反覆覆地说:“回家!我要回家!”
我哽咽道;“妹妹,姐姐这就送你回家,回家……”
当天晚上,我给家里打电话,把妹妹的不幸告诉爸爸妈妈。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爸爸妈妈在悲伤过后竟然坚决不同意白玉回家,也不同意她和杨辉离婚。他们说:“要杨辉养白玉一辈子!”
我愤怒了,对爸爸妈妈吼道:“你们还想怎么样?美国的这段生活对妹妹来说,是噩梦!她本来就不该来这里,是我们害了她啊!如果让她继续留下,她会被折磨死的!”
爸爸妈妈沉默了半晌,最后才勉强同意让白玉回国。他们提出的条件是:你必须承担妹妹的所有治疗费用。那一刻,我从没有这么恨爸爸妈妈!
2001年5月,白玉的情绪比较平稳了,我和陈华把她送上回国的飞机。目送着飞机冲上蓝天,我的泪水再次奔涌……
送走了妹妹,我搬到华盛顿和陈华一起生活。除了每月给家里寄钱外,我几乎断绝了跟家人的联系。然而,我的根毕竟在中国,那里有我年迈的爸爸妈妈,有我疯了的妹妹……每当夜深人静回想起那噩梦般的往事时,我的心就涌起被刺痛的感觉。我也想回国,想回家乡,然而我不能,也不敢。我不敢面对爸爸妈妈,不敢面对我的妹妹,不敢面对我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