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崇基是我的学兄,当年我上大学,他是我们的班长。他年长我们七、八岁,是调干生。文革初期工作组整学生,班党支部有人反映他日常言论多低级趣味,思想意识不好,应把他揪出来。他听到风声,慌了,赶紧拼命当积极分子。他天天往工作组跑,一定要把已被打成”右派学生”的我升格成”反动学生”、”反革命学生”。他的革命性受到工作组赞赏,我却惨了。
也许因为有这么一段渊源,十多年后我们见面,他对我特别表示友好。即使他到寒舍来看我,我们到附近吃饭,他也非要抢著付钱,以致俩人争得面红耳赤。其实,我并没有记恨他,大家都是被人耍弄的猴儿嘛。他快六十岁时忽然中风,偏瘫了。我去金港城看我的母亲,顺便总到他家坐一会儿。养病中的他很是健谈,除了谈健康,谈他的妻子对他恩重如山,也谈他经历过的故事。有一个故事给我印象深刻。
“一九五七年反右那一年,我刚从兰州师范毕业,被分配到省教育厅,成了厅里最年轻的一名文员。当时,许多响应毛泽东的号召给领导提意见的人都被打成右派了,可是上面统计过后发下话来﹕教育厅没有完成反右任务,还应该揪出一两名右派才达到指标。
“厅长接到上级指示,很是着急,他把厅里的几十个人掰著指头数过来数过去,该打成右派的都一网打尽了呀!再到哪里去抓右派呢?忽然,他一巴掌拍在头上,老办事员×××怎么给漏了?他在旧社会给国民党效过力,是留用的旧人员,他不是右派谁是右派?这么一想,厅长大为兴奋,自言自语说,毛主席真是伟大!英明!他人在北京,可是全国各地哪个单位应该有几个右派,他一清二楚,我们疏忽了的,他老人家早就计算出来了!他真是料事如神啊!
“可是厅长又为难起来,因为自运动开始以来,老办事员×××一直在医院看病,从没有在大会小会上发表过什么言论,更没有写过大字报,怎么给他定罪呀!厅长发愁了。找不到×××的右派言论,厅长郁郁寡欢,心急火燎。忽然,他又是一巴掌拍在脑壳上,说,我何不专门给他开会,让他发言?只要他一开口,还怕抓不住他的话柄?
“我见过老办事员×××几面,他为人木讷,向来寡言少语。为了揪出他,厅长很费了心思。他召开骨干积极分子开会,做周密部署。他宣布×××是隐藏得很深的老奸巨滑的右派,哪怕挖地三尺,也要把他揪出来。他说要引蛇出洞,只要×××开口说话,党交给大家的光荣任务就是竖起两只耳朵,听清他说的每一个字,用阶级分析的方法揭露他的反党反革命阴谋。厅长同时特别指定我和另一个年轻人做会议记录,说你们年轻,耳朵尖,手快,一定要逐字逐句记下×××的发言,会后还要核对纪录。最后他宣布一条纪律﹕今天的会议内容要绝对保密;谁打草惊蛇谁就是右派。
“一切布置停当,就请×××参加座谈会。厅长和颜悦色地请×××发言,说运动已经进入了新阶段,你还没有发表过一次意见,说几句嘛!可是老办事员像木雕一样坐在会议室的角落里一言不发;一上午等于开了哑巴会,我看厅长脸色很难看。
“散会后厅长又留下我们作了部署。下午座谈会一开始,我们积极分子就有人带头发言,‘抛砖引玉’,引诱×××说话,可是×××充耳不闻;于是又有积极分子发言,面对×××循循善诱,苦口婆心地劝他随便说几句,可是×××始终默不作声。不开口,神仙难下手。厅长一筹莫展。
“上级又来电话催促教育厅上报反右战果。厅长怒火中烧,非要拿下×××。他再秘密部署一番,紧接着又开大会。这回我们骨干积极分子们奉命个个争先恐后发言,纷纷针对×××施加压力。有的疾言厉色批评他不关心政治,有的旁敲侧击,说他有话不讲,肯定是对运动有意见,有的干脆讽刺挖苦他胆小如鼠,怕树叶掉下来砸破他的头,厅长也赤膊上阵,质问他对运动的态度和立场究竟是什么?一顿车轮大战,逼得老办事员×××头上直冒汗。最后他终于嘴皮一动,幽幽地说﹕‘那我就说几句……’
“霎时间会场上鸦雀无声,人人尖起耳朵,屏息凝神,虎视眈眈地盯着×××的嘴,听他说什么?×××呷了一口茶,正待开口,厅长忽然发话﹕‘×××同志第一次发言,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可是离下班只有几分钟,时间肯定不够用,是不是明天一个上午我们把时间都留给×××同志,请他做一次系统的发言?请×××同志抓紧晚上时间做好充分的发言准备,明早畅所欲言,好,现在散会!请骨干积极分子们留下’。厅长留下我们,说明天上午将是一场严肃的阶级斗争,人人不得松懈,一定要揪出大右派。厅长特别指示我们两个做会议记录的,钢笔把墨水吸得饱饱的,每人准备两本稿纸,擦亮耳朵,不得走神,是战场。
“第二天一早上班,大会按时召开,众人如临大敌。厅长以激动的口吻请与会者认真听取×××老办事员的发言,然后他眼睛含着信任和鼓励,请×××同志坐到前面来,开始发言。万万没想到的是,老办事员竟食言而肥,他坐在会场的一个角落里,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厅长催促了两遍,他竟如同聋子,毫无反应。厅长沉不住气了,说,奇了怪了,不是说好今天发言么?可是回答他的是坟墓般的沉默。厅长发脾气了,恨不得拿个撬棒撬开他的嘴巴。但是×××如泥塑石雕摆出打死也不开口的架势。这下可把厅长气了一个发昏,眼睁睁地看着煮熟的鸭子飞了。
“座谈会没法开下去,教育厅的指标眼看完成不了。谁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厅党委书记早就和厅长面和心不和,他乘机组织一帮人贴大字报,揭露厅长的种种罪行,主要罪状是厅长压制群众提意见,不让人在座谈会上发言。结果呢,结果是厅长当了右派。
“后来人们一直纳闷,×××老办事员已经要开口了,怎么突然变卦,抵死不说话?有人私下去问×××,可×××讳莫如深。人们推测那个晚上可能有高人给他指点迷津,使他得以虎口脱险,死里逃生。”
我对老梁说,这件事像寓言。梁崇基说,可不是么?这就叫“饶你奸似鬼,也喝洗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