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华诸多古乐器中,琴最具文明的代表性,也与人最有缘。相传琴为伏羲用梧桐木所制,初为五弦。周文王因思念死去的儿子伯邑考,便添了一弦;周武王伐纣,为鼓舞士气再添一弦,于是成了“文武七弦琴”。单从琴弦的变迁,我们就可感知先人对之的寄托。
皆说琴通灵性,是由于它本来就具人身凤形,有头、颈、肩、腰、尾、足。琴长三尺六寸六分,与周天经纬、年岁天数吻合;宽六寸,好比上下四方“六合”。又琴面“上圆而敛,法天”,背板“下方而平,法地”。琴间有龙池、凤沼二音槽,龙池八寸通八风,凤池四寸合四气。可见,琴的造型充分体现了天人合一,弹奏者更可“以己之心会物之神,以达于天地之道”。
琴从降临世间那一天起,就在人们心中占有独特的位置。随着时间的转移,更被誉作“六音之首”、“国乐之父”、“圣人之器”,以致“君子之座,必左琴而右书”。琴早成为文人的必修乐器,也是名士的重要标识。正因如此,孜孜以求琴艺便理所当然。据说孔子学琴于师襄,不久便掌握弹法,却自认“未得其数”;再经练习,师襄觉得不错,他又自认“未得其志”;再继续苦练,师襄已深表赞赏,孔子仍反复琢磨琴曲《文王操》,直至周文王的形象在乐声跃出,方肯罢休。春秋晋国伯牙的经历则更绝。他跟成连学琴三年,迟迟未能开悟,便被带到东海蓬莱。只见波涛汹涌、群鸟悲啼,伯牙豁然开朗,感慨道:“先生移我情矣!”从此技艺大进,鼓琴不仅动人心襟,而且令六马仰斜,真不愧为一代琴仙。
有人弹琴,自有人听琴,尤其还读懂“弦外之音”、“韵外之致”,因而结出无限的缘分。有一次,伯牙乘船至汉江渡口,遇风浪停泊于小山下,便趁闲弹起乐曲。时琴声雄壮高亢,恰被樵夫钟子期听见,叹了声:“善哉,巍巍兮若高山。”伯牙很是惊诧,不一会儿琴声转为清新流畅,钟子期又说:“善哉,洋洋兮若流水。”伯牙欣喜异常,因为钟子期所言皆他心中所思,两人便成了至交。可叹的是,钟子期不久死了,伯牙悲痛之下摔碎瑶琴。不为别的,只缘世上再无人懂他的弦音。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中说:“音实难知,知实难逢,千载一遇,其知音乎!”
琴结知己缘,也结情人缘。苏东坡有诗:“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话说西汉司马相如到卓王孙家作客,酒兴正浓时,众人请他弹琴。司马相如早闻主人之女文君才貌出众,且精通琴艺,便特意选了一曲《凤求凰》。文君知琴意,不由面红耳赤、心驰神往,又倾心极富才情的司马相如,竟连夜私奔、喜结连理。若说伯牙、钟子期是弹者无心、听者无意,司马相如、卓文君则弹者有心、听者有意。当一边琴声滔滔,另一边情意绵绵,怎不勾起古今人们的无限思量?
琴之缘,更讲求一种会心缘。琴乐重品格,无论借景抒情、托物言志,强调“美而不艳、哀而不伤,质而能文、辨而不诈,温润调畅、清迥幽奇,忝韵曲折、立声作秀”,所以琴非人人可弹。三国时期,袁孝尼曾求教嵇康《广陵散》,后者经考察,觉得他不配学。在旷达豪放、轻时傲世的嵇康看来,琴韵须与人格相称。袁孝尼后偷学三十三拍,嵇康发现后余下八拍。古人注重琴德,佳曲若被鸡鸣狗盗之徒、贩夫走卒之辈所弹,实是暴殄天物。不仅如此,琴也非人人可听。“琴”字从“今”,讲求当面演奏,弹者心无杂念,听者正襟危坐,所谓“坐必正,视必端,听必专,意必敬,气必肃”。因此,听琴也需要修养,且忌低俗小人偷听,以免扰乱心神、折断琴弦。可见,并非人人能结琴缘,惟心气契合者抚之赏之,才水乳交融、相得益彰。
与俗乐的繁声有别,琴声典雅、含蓄,传递着静态之美,因而特别注重外在环境与内在心境的配合。一般来说,琴最适宜夜阑人静时弹奏,更要紧的是,抚琴务必心静。东汉蔡邕被邻居邀去饮酒,听到屏风后传来琴声,大惊道:“此番请我,却有杀心,是何原因?”于是急忙回返,主人连紧登山再邀,蔡邕如实以告。原来是弹奏者见一螳螂正爬向鸣蝉,蝉儿将离开却没有飞起,螳螂随它一进一退。他心系螳蝉,竟不知觉地在琴声融入杀心。所以弹琴不能心猿意马,而需凝神定气。与琴有缘者,多是恬淡清逸人。“惟涵养之士,淡泊宁静,心无尘翳,指有余闲,与论希声之理,悠然可得矣。”只有如此,琴声才无杂质,更能触动人心。
与人一样,每一张琴也有个性和生命。齐桓公“号钟”、楚庄王“绕梁”、司马相如“绿绮”、蔡邕“焦尾”被喻为四大名琴。其中,“号钟”壮美,如洪钟激荡、号角长鸣;“绕梁”柔美,如少女温婉、余音袅袅;“绿绮”纯美,如白璧无暇、情深意长;“焦尾”凄美,如孤竹染霜、忧郁凄切。像历经沧桑的人们,几张琴与各自主人颇有渊源。单说蔡邕“亡命江海,远迹吴会”时,曾闻隔壁灶膛传出一阵清脆的爆裂声,知是一段非凡的梧桐木,便赶忙抢出,并制成七弦琴。因琴尾留有被火烧焦之痕,故名“焦尾”。此琴以制法独特、音色绝伦而闻名四海,蔡邕遭杀害后,便被存至皇家内库。300多年后,齐明帝还曾让琴师弹奏。其实即使是普通之琴,音色、木质再寻常,也都有自己的遭遇和记忆。不管主人贫富贵贱,与每张琴都有长长短短的独特缘分。
人琴之缘,从本质上讲,早已不止于音乐曲调,更上升至中华士人的精神高度。“琴之为器,贯众乐之长,统大雅之尊,系政教之盛衰,关人心之邪正。”琴可以修身明德、养生启智,甚至移人性情。事实上,琴兼容了儒道的思想精髓,既中正和平,体现儒家中庸之道;又清微淡远,反映道家虚静之心。古人与琴,也超越了人与器的一般关系。在文人雅士眼中,琴作为声心倾诉的承载,也化成高洁人格的象征,最可传递“穷者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精神。当得意进取时,琴借以淡泊明志;当失意退隐时,琴助以返朴归真。如苏东坡的好词:“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人生尽显达观快意。而到了这样的层面,弹琴、听琴抑或不弹琴、不听琴,都只是一种形式。“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在文房摆了张无弦琴,人问:“无弦之琴,有何用处?”答曰:“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音。”可以说,琴是琴,又已非琴,琴意早在弦之外;琴非人,都化作人,琴缘本在人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