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员的孩子写反标
生产队会计杨卫东是石桥公社学习《毛选》的积极分子。一天,杨卫东背着粪筐捡猪屎粪,在村后大桥边一堵尚未完工的土坯墙上发现几个字。蹲下细看,吓出一身汗,上面写的竟是“打倒毛主席!”是谁活得不耐烦了!杨卫东浑身一颤,头皮发麻,丢下粪筐向大队革委会跑去。革委会主任詹保华听到报告,脸都吓变色了,滚下床,趿着鞋,跨上自行车,到公社人保组报案。
1968年4月13日下午,县公安局组成的专案组杀气腾腾地进驻杨家村。他们先在进出村子的路口布下岗哨,对所有过往行人进行严密盘查,同时对全村的四类分子和他们的子女及其亲友进行登记排查。刹那间,杨家村仿佛变成了反革命的大本营,村民人人自危,足不出户,一种大难来临的恐惧笼罩全村。
反标大约是用树枝在未干的土墙上划成的,字体松散,七歪八扭。专案组由此认定,反标非大人所为,乃出自小学生。一般小学生都是毛泽东思想雨露滋润下的“新少年”,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怎么可能写“打倒毛主席”呢?肯定是地富反坏分子家的子女所为!
杨家村有三个生产队,四十来户,二百多人,有三家地主,一家富农,三个伪政府人员,一个反革命,一个坏分子。在这些阶级敌人中,文化水平较高、情况较为复杂的是我们家。我大舅是大刀会堂长,“解放”后被镇压。我二哥是国民党青年军教官,被共军俘虏后当了共军的文化教员,后来被清洗回家。我本人是“叛国投敌分子”,被判三年劳教后转为管制。二哥有两个十二岁的双胞胎男孩,正读小学。那天,四个公安阴沉着脸来到我住的茅屋,先翻箱倒柜搜查一番,一无所获。接着,一个戴墨镜、拿笔记本的人对我进行挑衅讯问:“你叫杨茂生吧?你住在这里挺自在啊,你们村上发现反动标语你知道吗?”我回答说:“挺自在这是你的感觉,我连日来都在乡里做义务工,哪里知道村上发生的事!”另一个人帮腔说:“你别装糊涂!村上人说那反动标语是你二哥家的两个双胞胎干的,是你指使他们写的!”
专案组的专横跋扈我早就领教过,我没好气地回应道:“说这种话的人头脑过于简单!如今我们这些分子被整得焦头烂额,自顾不暇,哪还有心思教别人写反标来引火烧身?我看写反标的人未必是地富反坏的子女,说不定是哪家孩子吃饱了撑得慌,信手涂鸦而己。”专案组横挑鼻子竖挑眼,总想找出与反标有联系的破绽,其中一个指着我家大门上的对联说:“你这‘苍山劲草,恪守鲁风’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变相的反标吗?”
专案组进住杨家村后,大队革委会为他们安排吃住,选派一名厨师为他们烧饭做菜。烟酒肉食品都凭票供应,公社革委会特意给食品站和供销社打招呼,特别供应。一个星期过去了,专案组没搞出任何结果,一怒之下,将我二哥家的两个孩子弄到大队,分开关押,引诱逼供。一次,专案组酒足饭饱之后,又对两个孩子进行威吓逼供。四个男人正襟危坐,阴沉着脸,怒目圆睁,像庙门口的四大天王,他们的对手是一个瘦骨伶仃的孩子。那孩子距他们二米之外,打着赤脚,两手不停地搓弄着衣角,一脸的恐惧与无奈。这不是三堂会审,而是猫戏老鼠。四人中那个戴墨镜的人开腔了:“你小把戏想好了吗?我早就跟你说过,像你们小孩子做错事是不负法律责任的,只要你说出背后叫你写反标的大人就放你回去,你听懂了吗?快点说出来吧!”小孩子低着头惶惑地说:“我真的没写,也没人叫我去写。”孩子话音未落,坐在旁边的一个汉子猛拍一下桌子,大声吼道:“再不老实把你吊起来!还有老虎凳伺候,看你说不说?”孩子哇的一声吓哭了。
另一间房里进行着同样的游戏。被诱供的孩子是双胞胎里的老小,脾性似乎比老大倔强。诱供者用手指敲击着桌面,面带微笑地说:“都说小学生最听毛主席话,我们是毛主席派来的呀——你哥哥都承认了,你干嘛不说啊?”这小子挺了挺胸,眨巴着眼睛说:“我有个要求,答应我就说……”专案组的人一阵惊喜,又感到好笑,这小毛猴还提先决条件,便说:“什么条件你说出来!”小子咧咧嘴巴拍拍肚子说:“我想吃你们吃过的饭菜,最好多给点肉!”专案组的人腰都笑弯了,一边骂他是馋猫,一边分付厨房端来饭菜。这小子把好菜好饭吃下肚,往地下一蹲,说是肚子疼,耍起赖皮来。任凭专案组罚跪罚站揪耳朵,他都装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振振有词:“我反正没有写,也没人教我写。毛主席说‘不杀头给饭吃’,你们吃鱼吃肉我也馋得慌啊!”专案组哭笑不得。
半月过去了,破案工作毫无进展。一天,一个老刑警向专案组建议:“一个小毛贼写的几个字就把你们忙得翻江倒海,你们可真是酒囊饭袋,干嘛不校对笔迹呢?把小学生掳在一起,叫他们写写同样几个字,不就真相大白了嘛!”专案组如醍醐灌顶,一个个拍着脑袋说该死,居然连这最基本的办法都忘了。
第二天上午,他们将村里的学生全部掳进教室,每个学生发一张纸,让他们写“毛主席万岁”和“打倒刘少奇”。其中一个小学生未进教室便哭哭啼啼,因为是党员家的孩子,老师还以为他哪里不舒服,不料他进来就跪在老师脚下哇哇大哭。老师问他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他浑身颤抖着说:“我没有不舒服……老师我怕我怕呀!”老师鼓励他说:“你是共产党员家的孩子,你怕什么?”孩子结结巴巴地说:“那,那个标语是,是我写的!”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老师问他为什么不喜欢毛主席,孩子涨红着脸说:“我,我不知道……我是写着玩儿的……”
一场惊天动地的反标事件,因为是党员家的子女所为,就烟消云散不了了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