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市谢家集区应台子村分前台子、后台子。后台子坐落在淮河边上,附近有个码头,以转运煤炭为主,过去有人叫它“码头村”,也有人叫它“下炭场”。
我的父亲1950年来到这里,自建了两排草房开饭店,前排三间为门面房,供客人吃饭,后排三间分别为厨房、居室、库房。1952年早春的时候我在这里出生。是时父亲已经四十四岁,他曾经有过一个儿子,在12岁的时候于1947年内战激烈时散失。后来家里只添女孩不见丁壮,父亲几乎丧失了传宗接代的希望,此番中年再度得子,当然惊喜异常。
我的父亲军人出身,为人豪爽耿直,易于与人交往,因此朋友很多。朋友们都来凑热闹,前后有八位非要做“老干爷”不可。这是当时淮南当地的风俗:谁家生了男孩,亲朋好友来认干儿子,认的越多越好。这说明你家人缘好、人气旺,也表示吉利;孩子干老子多,阳间、阴间都能看到势力,少生灾、少害病,长命百岁。
第一个“老干爷”是个地道的“地头蛇”,应台子人,名叫应治平,粮行老板。为人豪放大度、仗义疏财,很有名气。后来在文革时期当过西部地区“贫下中农造反司令部”总头头,势力很大,真个是一跺脚整个谢家集区都能听到动静。他抽烟、喝酒、下饭店,40岁掉光了牙齿,60岁得了肺癌,死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
其他“老干爷”这里无须一一详述,只拣特别的说说。
第八个“老干爷”是个外乡人,自言是东北人,从来不报姓名和详细家庭住址。他比我父亲大七、八岁,做银匠手艺。初来时,他挑着一个银匠挑子,每天四乡游走揽活,给人打银锁、项圈、手镯、簪子。听说这家饭店老板四十四岁得了儿子,他也赶来贺喜。他为我打制了一整套银锁、项圈、手镯,当天晚上就求宿在我家店里。
我父亲弄了酒菜招待他。他说:“我看得出来,兄弟是个见过世面的人,不是寻常之辈。别看我现在挑个银匠挑子,其实我的真实身份比得上你,我们交个朋友吧。你要是放心,我以后夜晚就住在你这门面房里,我帮你看门,你也别收我住店的钱。”
我父亲当即应允。东北人高兴起来,慷慨地表示:“银锁、项圈、手镯的费用都不要了,所用的银料(五块银元)也不要了,我也做你家小少爷的‘老干爷’吧,这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就这样,东北人成了我的第八个“老干爷”,也成了我父亲的好朋友。春去夏来,夏逝秋至,我已经长到半岁多。当时正在如火如荼地大搞“镇压×××运动”,“码头村”的人多半是在“旧社会”里有些来历的,因此被翦除了不少,都是在河坝子那边执行枪毙的。大家都说,这都是刘子亭出卖的。此人总是到处听人交谈、打探别人的底细,然后到派出所告密,由此把人送上刑场。
那时候决定杀掉某一个人,可以不经审判、不上报申批,乡公所一级就可以随时决定。杀掉以后,把数字报上去就可以了。
临近“十一”的一天晚上,东北人从外面回到我家饭店。我父亲烫了一壶白酒,弄了几个小菜与之小酌。一壶酒喝尽,交谈欢洽,欲待收场之际,刘子亭却突然钻了进来。刘子亭热烈地嚷嚷着,就象见了亲兄弟似的,一个劲儿非要陪两个老哥喝几杯。我父亲耐不过,只好又烫了一壶白酒,又添了菜。
第二壶酒将尽的时候,东北人已经醉了。他把裤脚撸到膝盖上,捏着肿胀的小腿掉下眼泪,情不自禁地倾吐起心中的苦楚:“唉,我今年五十二岁,已经是个老人家了,我父亲象我这么大,早就把家业传给我,自己当老太爷、享清福了。你们看看,就这么一天跑下来,腿疼得都发木了,还不是是为了活下去、混口饭吃。这样的日子,熬到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头呢?”
我父亲心里一惊,赶忙支吾道:“大哥您喝醉了,瞎吹呢,来来来,别说了,吃点菜、吃点菜!”
东北人激愤地把我父亲的胳膊扒拉开,嚷嚷道:“王八犊子才瞎吹呢!不瞒二位兄弟说,我在家里,乡下有几千亩土地,城里开着马车店,光是双套辕的大车就有20多架!他妈拉个×的,打日本鬼子的时候,我给共产党捐了十二匹骡马做战马,十万斤棒子做军粮。这回他们坐天下,搞土改,一点儿人情也不讲,说我是‘恶霸地主’,要杀我……”
我父亲猛地站起来,制止道:“不要瞎吹了,我不听了!”
然而,一切都为时已晚。刘子亭呵呵笑着退出门去,一个小时后,派出所的警察们踹开了我家的店门,绑走了东北人。幸亏,我的父亲与夏梁柱非常熟识,并且甚有交情,在他的保护下才没有受到任何牵连。(夏梁柱也是我的“八大老干爷”之一,当时是当地户籍警察,八、九十年代当过一任公安局长,淮南名人。)
当是,抓到“特务”、“土匪”是要严格审讯的,以期有所蔓连牵扯,可以从中抓到更多的同伙或是可杀的人。抓到“逃亡地主”却不要费这些事情,因为他们与社会没有什么牵连,他们的死罪只是因为曾经富有。一般都是即抓即杀,谁杀的算谁的指标(那时候,这种“工作”是有特定“指标”的、要名额的)。因此,东北人很快就被确定下来就地枪决。
“十一”前一天的上午,有关部门决定于中午12点的时候枪毙几个人,刑场依然是淮河大坝,东北人也在其中。我的父亲是义重如山的人,哪怕担当再重的干系,也一定要为朋友送行。所谓“送行”,在我们淮南这里,就是与将死的人见最后一面,同时带去一些酒菜,俗称“倒头饭”,让面临死亡的人吃一点、喝一点、听听亲人、朋友最后的语言宽慰,说说想说的肺腑之言。
东北人吃了我父亲的酒菜,愤慨地说:“我家祖祖辈辈都是种田的人,谁当皇上谁做官,我们都是一样种地纳税完粮。我为抗日出过牲口、口粮,按照民国的章程,我也算抗日的功臣。改朝换代了,不知道为什么非要杀我们这样的人?我有什么罪?我没有杀过人、放过火,没有坑过谁、蒙过谁,就因为是地主,就得挨杀么?”
当然,我的父亲一个字都不敢应承,只能陪着叹气。
东北人最后说:“谁都逃不了这一死,想开了,也就瞑目了,死就死吧。好兄弟,看在我们半年多的干亲家的分上,等我被枪毙了以后,请您花一块大洋,找个人把你这个可怜的哥哥埋了,千万别让我被野狗、野狼吃掉。”
东北人终于被“执行死刑”了,我的父亲在刑场十余丈之外亲自掩埋了他。未隔半个月,刘子亭也被抓了起来,罪名是:“特务分子”。他是一个孬种,未等处决就自杀在监狱里。他的老婆立马改嫁,丢下一个孤儿叫“刘士孝”。
刘士孝比我大四岁,他父亲死后以乞讨活命,因为鼻孔下常常挂着黄鼻涕,又被人们叫作“脓鼻桶”。1970年底,我“上山下乡”被招回到淮南钢铁厂上班,刘士孝与我同在一个工段。他表示认得我,并称我做兄弟。我回家告诉父亲,父亲说:“不要理他!老猫屋上睡,上辈传下辈,小心他也象他老子那样害人!”
在我的记忆里,刘士孝并没有害过谁。他不多说话,总是以笑脸待人。他喜欢锻炼,单杠、双杠功夫特别好,至今老钢厂六十岁上下的工友都记得他是一个运动强项的人。刘士孝的老婆是个“名人”,就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凤台县一个“县革委”副主任为其自杀的这个女人。1980年,刘士孝因违章操作失足掉进1800度的铁水里,当时大火冲天,顷刻间被当众活活烧死,只留下不到三尺长的残骸。
我不想说什么叫“报应”,但是过了50岁以后,我开始相信这个世间真的存在报应。这“报应”,有深有浅,有早有迟!只要你作了孽,不报当世,至少也不会放过你的儿女。只要你在今生歉下了谁的债,你必须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