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我生妈妈气了。
我正骑着我的胖屁股五花马,穿着我拉风的战袍,跟着队长,呼朋引伴地去做一个任务时,她忽然给我看表:“你玩游戏的时间已经超过四十分钟了,去帮妈妈买点水果吧!”妈妈怎么会理解,马儿翻动四蹄,仰天长嘶,我们热血沸腾,刀剑出鞘,就要去战场厮杀了。她却拉住我的马缰,要我脱下战袍,背弃兄弟,去闹哄哄的市场买水果。这让我怎么跟大家“交待!”
在玩家朋友常常交流的社区里,我知道,家长阻止小孩玩游戏,无非有两个版本。第一是耐心劝说型:“你该写作业了!”答:“作业都写完了!”他们温和建议:“那就去预习新课,复习旧课吧!”答:“都弄完了!”他们循循善诱:“学无止境,怎么会都弄完了呢!学海无涯,书山有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您看,您看,凡流传下来的千古名言,都是预备给家长教训孩子用的,听得人嘴里发苦,又没话辩驳。
第二是极力恐吓型:“你坐太久了,你的眼睛会近视,戴个眼镜怎么打篮球?你的屁股会长痔疮,颈椎会出问题,手会得腱鞘炎……”总之,大串可怕的疾病都排著队在前面欢迎你,你只要再多玩那么一会儿,它们就会无声无息地钻进你的身体,永远跟你玩。而唯一的预防方式是离开电脑,一切就会万事大吉,一辈子钢筋铁骨,到一百岁还能去打NBA。
玩家朋友提供了几种对策──如果有人溺爱你,那就好了,打滚、嚎哭、嘴里乱喊乱叫,再配上绝食、绝水,效果会更好。可我觉得那种形象太难看,根本不像绅士,即便是条小狗,也会注意自己的风度,何况我是个武士!再有,妈妈虽深爱我,可绝不溺爱,我随地打滚,她只会笑到弯腰,夸我可爱,赞叹我前滚翻后滚翻都帅到家。
还有人说,如果上述方法无效,可以有条件讨好家长。帮助打扫房间,丢垃圾,给家长捶背敲腿,然后换取玩网游的宝贵时间。你应该早说,现在全迟了,妈妈从来也不稀罕,我有空就在她背上练习敲架子鼓,她说现在一躺下,肋骨就会自动播放各种摇滚乐,耳边还有欢呼声,呐喊声。
现在你知道了吧,妈妈的武功路数自成一家,你根本猜不透她的招数,也无从应对,你只能跟她讲真话,或许还有救。于是,我慷慨激昂地申辩了一番。她并不反驳,只是温和地说:“可我嘴里苦苦的,想吃那种很甜的水果。”我知道,妈妈从不撒谎,即便谎言能非常简便地解决问题,她也不愿意,所以,我相信妈妈现在真的需要很甜的水果。我甚至来不及下线,慌慌张张,拿了钱就跑出去了。
一出楼门,就觉得阳光分外刺眼,到处都是金闪闪的。不像我的网游里,大片大片铺天盖地的绿草地,开满粉色花朵的樱花树,河流湍急,山川险峻,配上扣人心弦的音乐,让人如入梦幻。想起这些,我又深深叹口气,现在队长,也是我的师傅,正气急败坏地骂我吧!眼睛很快适应了外面的光线,忽然听见叮叮当当的自行车铃声,一抬头,禁不住笑起来,骑车的叔叔真是帅啊,买了几个鲜玉米,就装在衣兜里,露出金黄的须和翠绿的叶子,他还买了两辫子蒜呢,就那么挂在脖子里,吹着口哨向前骑。
我心情大好,发誓要买到整个早市最甜的水果。看到一个沧桑的老人守着一大堆枣,眼巴巴地看着从他身边来来往往的人,我顿时走不动了,这一点我跟妈妈相似,只要看见老人或小孩,就总想为他们做点什么。
我蹲下来,看那些油亮的枣子,它们呈现一种神秘的黑红,就像溶进黑夜边缘的晚霞。老人用家乡话说:“枣子甜得很哪,甜得要命!”我哈哈大笑,我只知道这世上毒药要命,现在还有枣子要命的!我没有来由地信任他,他说是甜的,那就一定是甜的。你看,他往那里一坐,就像一部厚厚的历史书,字字句句都朴实而真切,他的意见比科学家还权威吧!
我乖乖地拿起袋子,准备装枣子。自信的老人一定请我尝一颗,我没有在早市上吃东西的习惯,可他拍着我的肩,执意要我尝一颗,老人可能经常拍客人,虽慈祥地出手,力道仍然很足。我不敢拒绝,顺从地拿起一颗较小的枣子,擦干净,咬一口。老人连声问:“甜吗?甜吗?”脸上是那种早就知道谜底的自骄傲。我立刻答:“嗯,甜……”呸!那颗枣子被我吐了出来。我又窘又急地改口:“……酸的!”老人柔声说:“怎么会呢?你再尝一颗,尝颗大的!”他亲手为我挑了其中的一个“皇帝”,不由分说地塞到我手里,我只好闭着眼睛,再咬一口,然后横下心来回答:“真是酸的!”老人愣在当地,满脸的惊讶,嘴里嘀嘀咕咕地说著什么。
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看着被自己糟蹋的两颗枣子,有说不出的歉意。我蹲下来,开始住袋子里装枣子,一把,又一把。老人无奈地看着我,说不出话,自己拿一颗枣子,闷闷不乐地嚼起来,过秤、付钱,我提起袋子,逃一般跑到卖葡萄的地方。
这一次,根据妈妈教给我的经验,我瞅准了那个维吾尔老奶奶的葡萄──皮薄,色泽微黄,颗粒均匀。老奶奶汉语说得异常流利,热情地劝我尝一粒,她松弛却极灵活的脖子,做了个舞蹈动作:“我自己种的,是整个早市最甜的葡萄!你多多尝,没关系!”面对她孩子般等待夸赞的神态,我笑起来,再尝一颗:“呸!呸!呸!好酸!”老奶奶怔住了,她讪讪地捋下一把,赌气般塞进嘴里,委屈地说:“甜的!甜的!”
我还是买了两袋,一袋无核白,一袋玫瑰红。回到家来,洗干净,尝了一颗,顿时愣住:“甜的!真甜啊!”我又赶紧尝了颗枣子,甜的!可刚才是怎么一回事呢?问妈妈,她说,人有时嘴里发苦,吃什么都是苦的,所以才会判断错误。妈妈又笑嘻嘻地问:“刚才我让你离开电脑时,你耳朵是不是也很苦?”我点头承认:“现在已经不苦了。”
真的,我已经不生气了,我明白妈妈确是善意。我一开始就明白,可仍然无法当时就接受。
妈妈开心地对我说:“我已经替你完成任务了!你师傅人真不错,一步一步教给我,每个问题都反反复复讲好几遍。你猜,他最后说什么?”
看妈妈得意洋洋,我假装生气:“他是不是骂你很笨?”那我明天就不给他当徒弟了!
妈妈笑到咪起眼睛:“他说,谢谢你帮助我们完成任务,你是我所见过的家长里面,最优秀最开明的一个。”啊!我跟师傅那么久,还从来没得到过这样的夸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