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纪念日,中国大陆悄无声息。
中国人似乎不乐意和自己的历史发生密切关系。由此出现一个尴尬的情形:抗战将士后人找不到亲人的遗骸,敬重抗战英烈的年轻人找不到“一个给英雄下跪的地方”。
下跪的地方有。一个纪念为国捐躯英烈的忠烈祠就在南岳衡阳风景区内,这个由国民政府在大陆建造的唯一一处纪念抗战烈士的大型陵园,祠内设“抗日阵亡将士总神位”,却乏人问津。因为人们不知道在八路军华北敌后抗日和江南新四军游击之外,还有当时国民政府领导的22次正面大型作战。
遗忘,改写,甚至恶搞。
对抗日战争,中国大陆一直怀有复杂的态度。因为共产党是通过抗日战争赢得了统治权,但八年抗战又是在蒋介石领导的国民政府指挥之下。由“寇”一变而为“王”,难言之隐使其无法照实叙说历史。谁领导中国人赶走日本人,谁就具有统治的合法性。琢磨出争取民心的高招后,就开始争夺对抗日战争的领导权。在一个封闭的时空里,中共对抗战历史的改写相当成功,一代又一代受教育者被植入了那个伟大的神话:共产党积极抗日,国民党消极避战,经过敌后根据地人民的浴血奋战,中国人民取得了抗战的胜利。蒋介石被丑化为一个从峨眉山下来摘桃子的阴险之徒,八路军、新四军和中共领导的抗日游击队,才是真正抗日的中流砥柱。一大批影片,从《地道战》、《地雷战》到《铁道游击队》等,无一不在塑造抗日神话。敌人总是不堪一击,人民的觉悟总是那么高昂,一个计谋就能置敌人于死地。每个作品里,都回响着胜利的主旋律。
从不容置疑,到半信半疑,再到怀疑。国民政府领导抗战的事实,才逐步浮出水面。
淞沪抗战,台儿庄大捷,花园口决堤,三次长沙会战,常德保卫战,衡阳保卫战,驼峰航线,远征军,重庆大轰炸,芷江受降,一连串恢复了真实记忆的地名,促使人们思考一个问题:那八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答案很简单:只要说明白中共边区政府跟中华民国政府的关系,说清楚八路军、新四军的来历,由谁供养,受谁指挥,就一目了然。在中国军队之外,不存在一个什么国民党军队和共产党军队,至于在战争后期,国共势不两立,始有共产党军队的说法。但并未有相对应的国民党军队的说法。国军指的是国民政府之部队,而非国民党之部队。因为倘若如此,就无法解释中华民国政府管理国家的事实,以及中共和其他民主党派参政议政的历史。即使共产党撤出国民政府,那个政府依然是一个合法的联合政府。所以,必须纠正这种以胜利者的口吻改写历史的倾向。从联合抗战那一天起便标榜“独立性”,并不能够为自己取得道德的优势,而恰恰凸显了不道德的面目。
现在的影视剧,恰恰在几个方面颠倒历史,为共产党抹上不道德的黑灰。
戏说,破绽百出的故事,只因为政治正确,电视台轻松过关,老百姓热情追捧——“只要是打日本鬼子,我们就喜欢看。”(见《新民周刊》第二十六期)。时评家赞美说,看《我的兄弟叫顺溜》“人们可以一边大骂日本兵,一边享受剧集带来的充分喜感。”(见《精品阅读》第三期)化惨痛为一笑,消费“抗日情绪”。
矮化日军,一支占领中国八年、让中国人民付出巨大代价的军队,在中国大陆导演手里,变成了不堪一击的草包。而八路军新四军,宛如天兵,刀枪难入,国民政府的其他部队则见死不救,各有盘算。这种戏说,使所有浴血奋战的官兵不再有价值,而且,借用崔卫平女士的话,是第二次杀死了他们。
我们试图在自己主宰的影像里获得自尊。一种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几乎主导了所有抗日题材的制造。残酷血腥的战争成了施展智谋的背景,集中发掘的一个个民间精豆式的人物,跃升为抗日主角,好像在暗示:正是他们战胜了日本人。那更像一个弱者对苦难的历史撒娇。一个个无中生有的民间智慧符号,掩盖得了民族整体沉沦的事实吗?
我们没有从战争中得到一丝长进。
《亮剑》《江南集中营》《八路军》《新四军》《我的团长我的团》《我的兄弟叫顺溜》,诸如此类电视剧,一切努力都极力想把自己与国民政府割裂开来,对立起来,凸显自身的正当性及正义性,暗示彼可取而代之的必然性。在真实的历史面前,这种行径是可耻的。
能否把自己还原于当时的情境中呢?一个是愿意与否,一个是有无能力。
影片《南京!南京!》走向另一个极端。美化并不存在的人性的觉醒,一个是中国民众的赴死牺牲,另一个是侵略者的良心大发现。一场惨烈的大屠杀,成为导演涂抹自己伟大发现的符号。批评家崔卫平发表在第十八期《凤凰周刊》的文章说,影片“赤裸裸”的主题就是不再追究战争的责任,在一场大屠杀中,人性觉醒的收获,胜过血腥和强奸。“没有人需要为战争、屠杀及其带来的创伤负责,没有一方是在承担、承受战争的重负。”从这样的战争赞美诗里,中国观众能获得怎样的记忆呢?
恢复战争记忆的,是《这是湖南。1937—1945》。这篇刊登于张立宪主编的连续出版物《读库》第三期上的长文,为作者邹容在2005年5月至10月实地考察的硕果。深入抗日战争期间湖南几次重大战役遗址现场,通过当事人和知情人的讲述与追忆,为我们提供了一幅立体可感的战争图景。1942年新年的第三次长沙会战,薛岳将军统帅的第九战区,以伤亡两万八千人的代价,使日军遭受毁灭性打击,伤亡总数超过五万。这场被世界公认的战役,是一场名副其实的胜利,提振了整个太平洋反法西斯战场的士气。常德血战,彭士量、许国璋和孙明瑾三位师长壮烈殉国。衡阳保卫战,方先觉将军率领陆军第十军坚持四十七天,造成敌人重大伤亡,让日寇心寒胆颤。日本战史称:“第十军官兵,皆以必死之心负隅顽抗,寸土必争,其孤城奋战的精神,实在令人敬仰。”
遗憾的是,即使在这样的文章里,仍处处可见“国民党部队”“国民党第八十二师”的字样。我们已经偏离事实太多。这些部队番号前面唯一能加的只有“中国陆军”,不可能出现《我的兄弟叫顺溜》里“国民党陆军五十五师”的荒唐招牌。
1949年后,新政权采取诸多手段,消灭历史的印痕。依照邹容的这篇报道,最早自1953年3月,湖南省就责令南岳管理局“迅速清除各处所有的‘反动遗迹’”。到当年六月,忠烈祠内一百余处国民政府军政要员赞颂阵亡将士的题刻,就悉数被毁。紧接着,1958年的大跃进,碑断墓毁,毁尸扬灰,到1966年文革时期,国民政府存在的遗迹基本上被消灭殆尽。蒋介石题的“忠烈祠”侥幸保存下来,据说是由于老百姓取下当剁猪菜的案板而幸免于难。大陆只剩下干干净净的红色标语。割断与历史的所有联系,才能把自己置于救世主的神坛。遗留在大陆的抗战老兵及其眷属,屡受磨难。许多人死于非命。
至今尚未有一份抗战英烈名录。原有的谱牒遗失之后,后人难以接手,随着时间的推移,无名的真的无名了,有名的也有意无意被遗忘了。
以纪实作品《雪白血红》著称的作家张正隆,给出了另一种无名者的秘密。他在采写东北抗联事迹时得知,抗联有规定,战士都没有名字,只有号码,所有场合只叫号数,干部只称呼职务,顶多加上个姓。他在第二十六期《南方人物周刊》的专栏文章说,这样做为的是防备奸细和叛徒。平时聊天时也不准谈个人及家庭情况。他们牺牲后,也就只有一个数字在人间,供后人揣摩数字背后那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好汉姚振山率领的吉东义勇军六百余人全部战死,留下姓名的仅有他和两位营长。“这是一场需要把姓名都牺牲了的战争”。作家感叹道。
毁灭记忆最终是徒劳的。
我们能否尝试,在杨靖宇、赵一曼、王二小、小兵张嘎之外,记住史恩华、王超奎等先烈的名字?在日本军人敬重的对手灵前,献上我们迟到的敬意与感激。
衡山上的忠烈祠,在每年七月七日抗战爆发那一天,都会有一场庄重的公祭。自1949年3月29日,民国政府最后一次春祭之后,烈士们已经静悄悄等待了很久,“而万千国人像已忘掉,你死是为了谁?”(林徽因《悼三弟》一诗中的句子)
作者为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