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于豪门,相国公子,天生富贵,父亲是康熙时代权倾朝野的重臣纳兰明珠;他是康熙大帝的御前侍卫,在“翡翠丛中,鹅黄队里”占尽了风光和荣耀。按说,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中,他该写出意气风发昂扬向上的文字来,然而,遍读其作品《饮水词》,却找不到丝毫欢乐的词句,每首词中,都弥漫着苍苍茫茫无边无际的感伤和愁肠。他,就是被称为“满清第一词人”的纳兰容若。
有一种人,天生就情感丰富,多情而忧郁。容若就是这样的男子。他有着一颗孤独的心,是那种类似于秋水般深刻的孤独。他的人生中充满着一种不被理解的苦闷,“家家争唱饮水词,纳兰心事几人知”!他叹息自己“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他的词,愁心漫溢,深情幽婉。我以为,作为皇帝带刀侍卫的男人骨子里拥有的该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壮志豪情,“收取关山五十州”,“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但容若的心中,却是“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他是个多情之人,男人如他这样多情,为世所稀。但多情带给他的却是痛苦,“薄情转是多情累,曲曲柔肠碎”。“人到情多情转薄,而今真个悔多情。又到断肠回首处,泪偷零。”他丰神俊逸,是浊世中的翩翩佳公子,但一生却为深情所累,王国维说他是“千古伤心人”。他是一个真性情的人,“以风雅为性命,以朋友为肺腑,以道义相砥砺,以学问相切磋”。他在满纸的泪水里追忆逝人,“别后心期和梦杳,年来憔悴与愁并”。他珍惜与友人的相聚,对每一次离别都满怀着无限的感伤,“握手西风泪不干,年来多在别离间”。他的心,是一碗黄连熬成的苦汁,“长飘泊,多愁多病心情恶。拟将欢笑排离索,镜中无奈颜非昨”。据说,纳兰明珠在罢官回家后,读儿子容若的遗作《饮水词》,读着读着就流泪了,说:“这孩子的心怎么这么苦呢?”
容若的心如此之苦,好在他找到了一个心爱的妻子卢氏。婚后,二人琴瑟相和,“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栏曲处,同倚斜阳”。然而,这样的爱情却没能长久,卢氏红颜薄命,婚后四年即早逝。妻子的死,让容若的心更加伤痛,他怀念妻子,睹物思人,愁绪满怀,一片凄清。“此情已自成追忆,零落鸳鸯,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在落花时节,他望着满眼残红,想起亡妻的种种好处,“一生一代一双人,争教两处销魂。相思相望不相亲,天为谁春”!悼亡词,自《绿衣》始,后世许多人都写过。但容若的悼亡词,却写得声声凝泪,字字带血,令人不忍卒读。“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他举头遥望中天明月,思念亡妻,“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燕子又飞回来了,燕子还是去年的燕子,但人却早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
在对亡妻的不断怀念中,容若终于耗尽心血,郁郁而终,在一个“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他永远地走了,年仅三十一岁。
他是位大词人,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称他是“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北宋以来,一人而已”。他的词风,与宋代的晏几道很相似,所以又被称为“清代的晏小山”。他是在春天走的,那是一个落花时节,“满目河山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1685年,他走了。三百年后的今天,有人总结出了小资生活的三个标准:“看王家卫的电影,读张爱玲的小说,吟诵《纳兰词》。”
很多年了,我无数次在月色下、在夕阳里、在落红成阵的林间,打开《纳兰词》,去读那些凄美如落花的词章。梨花满地,零落成雪,心花零落,落地成灰。花儿总是在最美的时间里凋谢,一如容若的生命一样,在最美的华年匆匆而逝,留给后世的我们无限感伤。“空负凌云万丈才,一生襟抱未曾开。”容若没能实现自己作为一个男儿的雄心壮志,但却以他的至情至性而青史流芳。人生若此,又夫复何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