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晓军按语:是谁在破坏教育?是谁破坏了教育?
时光倒推一百年,假如你家刚好有个女孩儿读小学,她用的课本会是什么样子?
偶然的机会,见到一套百年前的《女子高等小学国文教科书》,震惊之余,颇感惭愧!想不到自夸“站在时代前列”的我们,在教育上竟落后于我们的前辈——至少在小学语文教育上可以这样说。
这里不能不先做个说明:这套书编于1914年(即“民国三年”)。那时帝制刚刚结束,旧式的私塾教育尚未完全废止,而城市已开始了新式学校教育。在大城市,连一向与读书无缘的女孩儿也有了上学的机会。当时的小学教育又分初等小学(“初小”)、高等小学(“高小”)。前者为一至三(或四)年级,后者指四(或五)至六年级。初小为合班上课,高小则男女有别、分而教之。因此便有了专为女孩子编写的高小课本。
这套“国文”(今天叫“语文”)共六册,供高小三年六个学期使用。我大概总结一下,以为此书有三大优点:一是课文内容极为丰富,二是编撰理念十分先进;三是文字深度远胜今天。
先说内容丰富。六册书每册40课,共240课,内容无所不包。传统文化自然要占重要一席,篇目包括《礼记》《左传》《国策》《论语》《孟子》以及历代名家诗文,粗算下来,不超过全部课文的20%,所占比例并不算大。倒是一些涉及西方历史文化的篇目,引人注目。从题目上看,便有《亚衣丹》《记某法人事》《鲁滨孙》《英民之特性》《述奈端轶事》《斯密亚丹》《海伦》《达尔文》《苏彝士巴拿马两运河》《斯巴达妇女之美谈》《立那》《盲女》《巴黎观画记》等等。其中《盲女》一篇分上、下两课,讲述美国“丧明失聪”的残疾女孩儿罕伦(即海伦·凯勒)自强自立、学有所成的感人故事。——记得我读海伦事迹,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并深为其“假如给我三天光明”的愿望所感动。然而当时30岁的我,见识竟落后于世纪初的一个小学女生,不免道一声:“惭愧!”
此外,还有不少课文讲伦理、说审美,倡导良好生活习惯。看题目,便有《习劳》《蚤(早)起》《慎微》《惜阴》《友爱》《和睦》《自立》《诚实》《忍耐》《退让》《礼貌》《崇俭》《交友》《爱护古物》等等,既注重私德教育,也重视公德的培养。编者还特别注意到女生的性别特点,记人篇目多选女性人物传记。又有不少涉及家政的课文,如《裁缝》《烹饪》《浣濯》《造花》《俭妆饰》《婚姻》《良妻》《婴儿之保育》《教子》《姑舅》(即“公婆”)《家计簿记》《女子职业》《看护妇》……都是专为女生编撰的。
又有大量课文广泛介绍各类知识,以扩展学生眼界。类似《国文》《文字》《小说》《诗歌》《书信》《阅报》等,意在介绍一般的语言、文体知识。更有普及社会常识、培植爱国情操的,如《民族之演进》《社会》《政体》《爱国》《我国地图》《我国之交通》……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一些介绍经济学常识的课文,像《赋税》《国债》《资本》《公司》《保险》《专利》《通商》《国货》《币制》《股份》《慈善事业》等等。在第一、二册中,竟还有《佛教》《道教》《回教》(即伊斯兰教)《基督教》四篇课文,每篇不过二三百字,简要介绍该宗教的创始者、教义、传播、影响等。以上这些常识,问问街边五六十岁的长者,也不一定能说清。就是今天的大学生、研究生,也不见得人人了然。然而百年前,一个高小毕业生即已具有如此完备的知识结构,能不令今天自称“搞教育的”我辈汗颜?
至于自然科学的知识,除了另有专门课程讲授原理外,国文教材也以生动文字做了初步介绍,目的自然是启发蒙昧,诱导学生的求知欲望。看看这些题目:《蚁》《蜜蜂》《象》《狮》《鹰》《稻》《麦》,《色》《热》《热与色关系之发明》《火山》《纺织》《机器》《纺纱机之发明》《制麻》《毛织品》《育蚕》《种痘》《利用废物》《利用天然力》……这后两个题目,其实已触及今天的热门话题:绿色环保、低碳生活。——尽管百年前的教育家没见过电脑,不知道网络,可是在理念上,他们也已走在时代的前头。
从内容的介绍,也能窥见了编书者的教育理念:除了开启童蒙,扩展知识,使学生能读会写外,这套书还自觉肩负起涵养性情、培植道德、养成现代公民意识的责任。这里单举古诗文选编为例。唐诗历来是语文课的必选篇目,然而奇怪的是,课本中竟未选一首李白、杜甫的作品,所选是白居易的几首。选白诗,又非《离离园上草》《石壕吏》之类,而是人们并不熟悉的《赎鸡诗》《放鱼诗》。《赎鸡诗》吟咏诗人在集市上见到群鸡束缚笼中、俯首待毙,于是从屠刀下买而释之。《放鱼诗》同样是写买鱼放生的生活小事。编书者明显是要借此感发学生的恻隐之心,在他们幼小的心灵中培植善的根苗。
“仁恕”“爱人”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也是世界上一切先进文化的普遍价值观念。百年前的课本编纂者深刻认识到这一点,才会有这样的独到选择和编排。—— 回思半个多世纪来,我们的语文课本在“政治挂帅”的口号下,选了大量咏赞斗争甚至渲染仇恨的篇章,动不动就是批判,就是揭露,更有甚者,把赤裸裸的杀人描写也搬进教材,这是否有利于培养孩子们的美善情操、现代意识,无疑值得深刻反思。
至于这套教材的深度,也是今天的小学教材无法比拟的。单说文字,课文用的是文言。这倒不是编选者有意为之,而是因当时“新文化运动”尚未兴起,案头读物尚属文言文的一统天下。那么,要十来岁的小学生学习文言,是否强人所难?其实不然。孩童的大脑蕴含着极大的潜能,只要教法得当,十岁上下的孩子完全可以掌握浅近文言,中国数千年蒙童教育实践就是最好的证明。——我绝非开历史倒车、反对白话文教育,不过我也常想:白话文不过是“以我手写我口”,究竟有无必要在小学、中学安排长达数千小时(粗略计算也有2500小时)去学习它,而那效果却又如此令人失望?由此牵出的话题太过沉重,这里按下不提。在此仅抄录一篇教材中的课文,让诸位有个感性认识。
国文(第一册第二课)
今人之言曰:不习外国文,无以周知世界情状,固也。然本国文尤当注重。
盖国文者,国粹之一也。相传至四千余年,通行及二十二省。苟国文不达,微特寻常应用扞格滋多,抑且蹈忘本之讥矣。
俄裂波兰,禁用波文。英亡印度,专教英文。日本县台湾、并朝鲜,亦废汉文、谚文,通令小学校用和文课本。推其用意,无非因国亡而文尚存,则其遗民虽屈伏于势力之下,而腃怀故国,耿耿不忘,终难泯恢复之想也。
然则求国之强,而蔑弃其文,有是理乎?
(按:课文的段落是原文所分,标点是我加的)
这就是百年前一位小学四年级女生(若七岁入学,当为十一岁)所读的课文,列位也可借此衡量一下自己的汉语水平。课文语重心长,言简意深,说理透辟。在讲述学好本国语言的重要性时,实含爱国教育。当时的小学生,就是读着这样的课本渐渐长大的。
补充一句,这套课本为中华书局所编,主持及编撰者张元济、陆费逵、范源廉、 沈颐诸先生,都是当时著名的教育家。各位上网搜搜他们的事迹,便知这套教材的份量。可惜我未能找到同一时期为男生选编的高小教材。我建议中华书局能重新出版(或选编)这些教材,让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我们:从稚龄儿童、到耄耋老者,从各界人士、到教育工作者,从一般群众、到领导干部,都来“回回炉”,验证一下自己的文化素质和人文理念,是否达到百年前高小毕业生的水平?——当然,有人要评判臧否乃至抨击否定,也悉听尊便,那是各位的权力。
总之,有这么一面镜子放在那儿,让我们都来照一照,认清今天的自己,至少不是什么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