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半球的欧洲大陆上,德国属于纬度高的国度。冬天天上飘点雪,地上结点冰,本是生活的常态。在圣诞之前,老百姓们看到天上飘起了雪花甚至会欢欣鼓舞,奔走相告,因为大家都能来享受weibe Weihnachten(白色的圣诞)的乐趣了。不过万事万物都得适可而止,不可过分,冰雪也是这样。今年的这个冬天,雪下得过大,冰结得过厚,严寒持续的时间又过长,这样一来,冰雪带来的烦恼便远远多于欢乐了。老百姓们发愁的是取暖的费用。这个冬天,撇开还没能完全熬过去的经济危机的灾难性后果,每家每户,不管是烧油还是烧气,取暖的费用平均每月要多付60欧元。官员们发愁还是费用。经济危机使得各级官员们能支配的税收额大幅度减少,而原来储存的为防滑撒用的盐和沙又全部用完。重新去买,不仅货源紧张,价格也高昂。保险公司的惨重损失就更是一目了然,不用说高速公路上一撞一大串的普通小车,就是昔日曾举世瞩目的欧洲之星号列车都居然令人难以置信地在英法间的海底隧道中被冻住了。
在这样一个相当悲惨的背景下,官员们自己的政治生涯中出现点小小的尴尬,真的算不上什么大事。
我这里想说的是联邦德国汉堡州议会的议长(Prasident der Hamburger Bürgerschaft)博恩得·略德(Berndt Roder)的故事。
汉堡因为有德国第一大,欧洲第二大的公海港,所以在德国城市地位的排列中十分重要,相当于中国的上海。又因为德国议会的议员是通过选举而不是通过任命产生,德国州议会议长的重要性便又远高于中国省那一级人大常委会的主任。
且说汉堡北部有一小块名叫大波斯特(Grob Borstel)的风水宝地。那里既有汉堡工业区周围几乎唯一一块幸存的拥有小森林和沼泽的国家自然保护区,又有建于十八世纪初年如今已有三百余岁,巴洛克风格的建筑,斯塔文哈根之屋(其名源于一位北德诗人Fritz Stavenhagen)。德国的平均人口密度每平方公里二百二十九人在欧洲居中(法国是九十七人,荷兰是三百九十七人。英国是二百四十六人)。而大波斯特那一小块风水宝地大约有四点五平方公里,却居住着八千三百多人,人口密度高达每平方公里一千八百人。足见那是一块寸土寸金之地。
2010年2月5日是个星期五,我们的州议会略德议长日理万机,为人民服务,好容易熬过八小时可以回家轻松一下。不想整个汉堡的大街小巷竟冻得像一整块溜冰场一样。他老人家自己的坐骑等于在冰上滑行,几次差点和别的小车相撞这还不说。一辆医院里那种呜呜叫唤着的急救车居然横着滑行,差一点把他老人家挤上了人行道。
略德议长气哼哼地走进家门,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先拿起了电话筒。
据后来记者们查询的准确的电话记录,我们的略德议长那一天傍晚一共拨了三个电话。他首先是把汉堡北区的区长,他的同党同僚兼下级,臭骂了一顿。然后又把他自己亲自体验生活的结果向州政府主管市政面貌的官员渲染了一番。最后他找到他本人麾下的国有企业,汉堡环卫所的正所长,让他立即着手清扫冰雪。
奇迹果然发生了!
就在当天,也就是一个星期五的傍晚,大家都该休息的时候,也就在全汉堡仍然像一个巨大的溜冰场一样一片洁白的时候,我们略德议长居住的那一整条街的冰雪居然全部融化并消失,整个街区提前进入了春天。
现在已经无法知晓,究竟是谁最先把这一小范围中的奇迹传到老百姓那里去的。在一个民主国度,在每一个公民都拥有谁也无法剥夺的言论自由的社会,这种事是肯定调查不清的。总之,只过了短短一个周末,全汉堡的老百姓们都知道了,我们的州议会略德议长只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只打了三个短短的电话,他老人家居住的那一整条街竟提前进入了春天。老百姓们冒着被滑倒,被撞倒,被冻病的危险,争先恐后,争分夺秒,纷纷涌到略德议长居住的那条小街去“踏青”,去“赏春”,去拍照,甚至去拍“电影”。
这一下,事情当然不妙了!照记者们笔下夸大其词的形容,“整个汉堡议会因略德的电话而蒙羞”!
在接下来的那一整个星期中,我们的略德议长万分诚恳也万分沉痛地向他所属的基督教社会民主党(既是德国联邦目前的执政党也是汉堡州目前的执政党),向汉堡议会,也向全汉堡的市民检讨。他说,他在拨那三个该死的电话的时候真的没想到,这件小事竟具有如此恶劣的性质,他实际上是在公开地,赤裸裸地,毫不掩饰地,公器私用;虽然他“心中真的装的是全汉堡的老百姓”。
在基督教社会民主党内,特别是在汉堡的政治舞台上,我们的略德议长算得上资深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了。
略德1948年12月3日出生于汉堡,1968年高中毕业后入党。他生于汉堡,长于汉堡,发迹于汉堡,六十一年的生涯从来没有离开过汉堡。1974年二十六岁的时候,略德参加汉堡北区的选举,进入北区议会。随后从1984年起直至2010年2月,他连续二十六年未中断地被选入汉堡州议会任议员,并从2004 年起担任议长,这在民主社会堪称是一条十分难得,也十分成功的仕途。
说真的,要是放在中国,略德这个级别的干部们住的地方,哪里用得着首长们自己打电话。即使是明媚的春光下也一定有专人负责打扫首长们途径的街道。真要等到首长们自己去打电话问,那主管那一条街的小干部恐怕吓都吓死了。
但在德国却不。虽然略德立即作了万分沉痛的检讨,随后又主动捐赠1000欧元给德国红十字会,汉堡议会的反对党还是不由分说就成立了“略德电话冰雪清扫案”的专案组。这不,二月五日那一天全汉堡有多大降雪量,略德议长居住的那条街有多大降雪量;全汉堡街道状况如何,有多少辆车相撞,损失几何,又有多少人摔跤并骨折;略德议长居住的那条街的街道状况又如何,又有多少辆车相撞,损失又几何,又有多少人摔跤并骨折;略德议长那三个电话中的每一点细节,以及在星期五傍晚汉堡环卫所的那次加班中动用了多少人力,多少物力,等等,等等,全都调查清楚并公诸于众。
2010年2月20日,略德黯然辞职。
假如不是今年冬天这场该死的大雪,他老人家本来是可以继续革命到2013年12月的。
惜哉略德!
2010年2月21日写于德国不来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