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来,我的外甥女,年过三十,才有机会第一次和舅舅见面,离她母亲在台北去世已经多年了。我向系领导汇报即将有"海外关系"光临,房管科奉命立即让我搬出教堂,调整住房,以免"外宾"(我外甥女的丈夫在联合国总部工作。)对高级知识分子的待遇留下错误印象。在某些掌握房屋分配大权的干部眼中,"摘帽右派"仍然是最臭的"臭老九",有教堂可住已属宽大。直到"外宾"肯定来临的前夕,原来住户搬走之后,才允许我们搬家。实际上,我们直到第二天才能搬,因为我们得先清除成堆的垃圾,清洗污秽的窗户和水泥地。两间小屋子墙上石灰剥落,厨房的墙给煤烟薰得漆黑。房管科,为了应付装饰门面的紧急政治任务,派了一个小临时工提着一桶石灰水,用一把笤帚把所有的墙草草粉刷了一遍,结果每面墙都像一幅大地图。凑巧得很,一丁从生产队回来,又当上搬家的主力。他用平板车把大件家具拉到新居,其它东西等客人走了再搬。
外语系工宣队夏师傅来到新居,交给我三十元人民币,原来是魏书记刚批准给我加的工资,以弥补当初我从安大调来时被无理克扣的部分。夏师傅是新近复员的军人,待人和蔼,主动提出用这笔钱替我去铁山宾馆买两条"大中华"牌香烟、两瓶"古井贡酒",都是市面上买不到的,供我招待"外宾"之用。后来发现,我的亲戚既不抽烟,也不喝酒,这些高档商品就交给夏师傅酬谢这次为接待工作出力的人们。
我的外甥女一家三口从上海乘火车来,下午到达,下榻新建的芜湖饭店。我们要等电工把原住户割断的电线修复才能接他们来吃晚饭。天气酷热,我们生怕美国来的娇客热得晕倒,特地从春江家借来一台电扇。住在本地的表侄李伟做了满满一桌菜,给人一种生活富足的假象。我们的亲戚觉得我们的住房相当整洁舒适,当然不知道我们是几小时前刚搬进来,家里乱七八糟的东西还留在上帝之家哩。我和怡楷身上穿的都是一件崭新的白的确凉短袖衬衣。这是当时的时尚,也是我俩多年来添置的第一件衬衣。一天下来,晚上睡觉以前得脱下来洗净,这样早晨才有得穿。第二天上午,我们一家五口陪着远客观光校园,外甥女为我们照了一张全家福,这是我们家有史以来的第一张彩照。一上午下来,我俩的衬衣汗得透湿,午饭后非洗一下,等晾得半乾才能再穿上,去出席副校长为欢迎我的亲戚举行的晚宴。当年的"海外关系"、政治包袱,今日的"统战"贵宾!次日早晨,贵宾们乘软席车回上海搭机返美。当天下午,外语系主任兼党总支书记在党员会上扬言:"巫宁坤沾上‘海外关系'的光,搬上楼,加工资,又该翘尾巴了。大家要警惕阶级斗争新动向!"原来如此!
(第十六章 江城淹留, 1974-78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