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乒乓球拿了數百個冠軍,但是第一個冠軍是最偉大也是最艱難的冠軍。他就是容國團,一個貢獻非凡的人。他不僅拿到了第一個世界冠軍,而且用智慧和心血爲中國女子乒乓球奪得第一個團體冠軍。要知道,那時中國女隊實力要遜于日本隊。可惜,他在文化大革命中倉促地離開人世,當時隻有30歲。
容國團之死
一個人,當他選擇離開人間到另一個冥冥世界去的時侯,他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那對親人的懷戀,對往昔美好歲月的追憶,以及對眼前世界的倦怠,各種錯綜複雜的感情,都會在心中像潮水般洶湧。
一九六八年六月二十日,從國家體委大樓裏走出了一位年青人,他剛剛參加完批判大會,滿臉愁雲,雙眉緊蹙,一雙大眼似乎心不在焉地掃視着前方,這種異樣的表情并沒有引起人們的留意。因爲那時,這絕望、憔悴的面孔,在凡有人群的地方都會見到。
他,拖着象灌了鉛的腿、邁着沉重的步伐,回到了家裏。他留戀地看着這個剛建立三年的溫暖的小家。他眷戀賢惠的妻子,疼愛不滿兩歲的女兒,更牽挂與他相依爲命的老父親。
他知道,自己就這樣走了,會給家庭帶來怎樣巨大的悲怆!但,他是個男子漢,又有着十分執拗、甚至過于執拗的個性,一旦選擇了一條路,就義無反顧地走下去。他顫巍巍地拿起了筆,用淚、用血、用生命寫下了臨别的心聲:
"我曆史清白!"
"不要懷疑我是敵人!"
他鄭重地把遺書放進自己的口袋,又裝進了一條尼龍繩......
妻子黃秀珍回來了。她知道丈夫心情不好,政治風雲變幻,她已做好準備,一旦他被拘留,自己也要前去和丈夫一起過"牛棚"生活。她一邊想着心事,一邊把晚飯端到丈夫面前,一同吃起來。
"今天的會有什麽新情況嗎?"妻子看了看丈夫的臉色問?
"還不是老樣子,總免不了要揪我。"丈夫眼裏閃動着憤懑的光澤。
"你怕什麽,事實總是事實。"妻子像往日一樣撫慰着。
妻子要開會去了。他欲言又止地望着妻子,眼神中蘊含着深情、哀傷和歉疚。因爲他決定遠行了。他走了。走向遙遠的"天國"。他是一個普通的人,卻也是一個非凡的人--他爲中華民族體育争得了第一個世界冠軍。
難道是他意志薄弱?
對于一位名人之死,人們總是想把來龍去脈弄清楚,這也是對曆史負責任。在那特殊的時代,在衆多受淩辱的人中,爲什麽他偏偏要以死抗争呢?
可是,在人離世前,不會象攝像機一樣在大腦皮層留下記錄。而那個年月也太黑暗了,别世的人,留下的遺書也隻能是經過篩選的話,因爲他們還要考慮到盡量少誅連自己的親屬。在人們印象中,大凡尋短見都是意志薄弱者。其實也不盡然。一個從各國強手的密林中沖殺出來的人,一個代表中國率先登上世界冠軍獎台的人,必然有着超人的意志和品格。
1957年,容國團從香港回到大陸。他回來後,研究了世界乒壇的現狀,感到自己應該爲國争光,去争取中國人從未得過的世界冠軍的金杯。他在省體委提出,要在三年内奪得世界冠軍。不少人搖頭、懷疑。他身體不好,名望較荻村、别爾切克遜色多了,又沒有參加過世界性比賽。他對此隻是付之一笑,對他能力的懷疑隻能是一種新的動力。爲了使自己适應未來的鏖戰,他練長跑,練舉重,練跳繩。半年過去,他的體質增強了。而他的技術,也因其抽、殺、削、吊、拉、搓、推、擋樣樣精通,而被譽爲"八臂哪吒"。最终, 在一九五九年,他获得世界乒乓球赛的男子单打冠军,也是中国在任何体育上的第一个世界冠军。他对乒乓球技全面革新,也训练出一九六五年世界冠军的女子队。
無法平衡的心理
在中國乒乓球隊裏,容國團是最講究用腦子打球的。他打球不如王傳耀兇狠,也不如徐寅生多變,但他揚長避短,善于琢磨對手,使他率先跨出了具有曆史意義的第一步。中國女隊六十年代初實力不如日本,他擔任女隊教練後,便針對日本隊的狀況制訂了以柔克剛、出奇制勝的規劃,他做了大量的、卓有成效的工作。當中國女隊在南斯拉夫盧布爾雅那打翻身仗的前一天,足智多謀的容國團畫了一條龍:以梁麗珍、李赫男的名字橫貫龍身,而林慧卿、鄭敏之的名字充當龍睛,喻意兩塊直拍一路攻克歐洲各隊後,由兩塊橫拍在最後決賽中制服日本隊。他的這一傑作,指揮中國女隊打了漂亮的翻身仗,第一次赢得女子團體冠軍。
容國團也是凡人,凡人總是有缺點的。"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侯,他懷着滿腔熱情去參加。盡管一些怪誕的現象每時每刻都在發生,許多讓死人聽了都會發笑的謬論充斥在每個角落。他仍想跟着運動去扭轉思想,但正直的心又不能輕易就範。從感情上去接受自己接受不了的東西,這有多痛苦!生活中沒有了目标--世界比賽不許參加了,甚至成了罪惡;生活中沒有了樂趣--書籍、電影、音樂、美術幾乎都成了罪惡的淵薮;生活中沒有了友誼--朋友之間不能傾吐真情,人人要互相防範,最使他難受的是失去了人的尊嚴,一個好人可以随時被叫到台上批判、淩辱、毆打,動不動就可以抄家。乒乓球隊成了名副其實的"運動隊",老領導榮高棠被打倒、遊鬥;他視爲引路人的成了"大土匪";從香港回來的傅其芳以及姜永甯,竟被逼得懸梁上吊;衆多的優秀運動員進了單位私設的班房、拘留所。這一切事情太刺激他了,他曾爲他们落淚,然而他又無力扭轉。
1968年5月12日,被稱爲《5.12通知》的中央文件下來了,它肯定了國家體委是所謂賀龍的獨立王國,執行了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容國團聽到這個消息,感到無比的震驚和痛心。
蒼天啊,你爲什麽這樣不公平?!
有《5.12通知》指航向,造反派更加有恃無恐。體育界被批鬥的人越來越多。容國團象變了一個人,他很少說話,眼神中總凄婉地若有所思。他感到已經走到了毫無指望的絕路--他發自内心地愛國家,而自己又被認爲是掉進了反革命的泥潭,被懷疑成颠覆祖國的特務。《5.12通知》是中央文件,中央的決定大概是萬古不會更改的真理了!他更無法平衡過去的歡樂與今天的憂愁,過去的喜悅與今天的痛苦......
他離開了家,走到了體委訓練局後面的龍潭湖畔。他在月夜下,一步步地徘徊。過去訓練時,他常在這裏跑步,今天他卻感到無比的壓抑,成陰的柳樹象是壓在頭頂,微波不起的湖水象深不見底的黑洞,凝聚着數不盡的哀愁,周圍象死一般的寂靜......
晚上九點,黃秀珍看丈夫還沒有回家,便到乒乓球隊找他。隊友們告訴她,容國團并沒有來,十一點多鍾,容國團仍舊沒有回家。黃秀珍預感到事态不妙,她找到幾位朋友,商量如何去尋找容國團。郭仲恭焦急地說:"他思緒肯定很亂,我們必須到龍潭湖大聲呼喚他的名字,讓他在喊聲中驚醒。""容國團!容國團!......"幾個人不停地喊叫着,湖畔靜悄悄的,沒有一點回音。
淩晨四點半,體委接到派出所的電話,通知他們在離龍潭湖幾裏遠的養鴨房旁,發現了一具懸挂的屍體,可能是容國團。整個體委都震驚了。一代球星,竟落得這樣悲慘的結局!
大家趕到吊着容國團的槐樹下,默默地看着他那清瘦的遺體,人們能說什麽呢?心裏淌着悲傷的淚。可以想見,容國團從晚飯後到淩晨兩點半,一直在這一帶不停地走,生與死的搏鬥,不停息地在他腦海裏翻滾,最後終于讓死的念頭占了上風。
郭仲恭走到樹下,去解容國團脖子上的尼龍繩。這個扣子系得又清楚又結實,最後不得不用刀子割開。容國團向來做事精細、周密,留給人世間最後一件"作品",也展示着他的性格。遺體被放在地上,他的頭上和身上被蒙上了白布,一雙穿白球鞋的腳露在外面。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當他們聽到這是容國團時,幾乎無一例外地歎息:"哎......天哪......"。
他留下了血淋淋的控訴,留下了對"文化大革命"的慘烈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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