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柬头子乔森潘被捕,三十年前的种族灭绝案,清算终于有期。好好一个国家,推翻"殖民统治"之后,由民族主义政权上台,只为了一种偏激的信仰,屠杀了本国一百万人口。赤柬第一号人物波布死前毫无悔意,告诉记者,如果有第二次选择,他还会这样做。二十世纪是偏激的时代。
世纪初欧洲的抽像画派和达达主义作品,已经在暗示一个不安时代的降临。十月革命和纳粹德国,是在欧洲交替迸发的两大偏激病毒,两者都以慷慨激昂的理想诉诸情绪的极端,一个要建立人人绝对平等的乌托邦,一个要建立日耳曼的顶帝国。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两大偏激病毒的火并,其一惨胜,留存下来,另一种被征服,装进棺材,加几口钉子,但今日新法西斯的幽灵还在欧洲若隐若现。赤柬是幸存的那种偏激病毒的遗传,散播到东南亚,瘟情越演越疯狂──几个在法国留学的高棉知识分子,为了一种激越的"理想",不惜把他们的民族做最残酷的实验,去过金边的赤柬罪恶展览馆的游人,都难以忘怀噩梦般的骷髅展览。
赤柬几个头子,无法杀戮一半人口,他们的指示须要无数刽子手执行。在参观赤柬罪恶展览馆的时候,最令人狐疑的,是人性的一个盲点──把婴儿向墙壁上摔得头迸浆烈、剖开妇女的腹腔,往自己的同胞的后脑钻螺丝,这些刽子手与死难者毫不相识,如何下得了手?
答案也许在南非一位黑人民权领袖比库(Biko)的名言。比库说:暴政之所以建立,往往不因为暴君,问题出在被压迫的人身上。时机成熟时,奴臣演变为打手,时机再成熟的时候,打手蜕化为刽子手,他们先受到偏激思想的自我洗脑,继而在一种虚无的信仰之下自我催眠,首先说服自己:自己在"替天行道",今天的屠戮,是必要的手段,为了清洗一个罪恶的世界,建立一个洁净的天堂。在极端滋生的社会,必先相信他们的国家需要一位"强人"来领导。"强人"崛起,"魅力"颠倒,全国像了魔一样,盲目追求这位伟大领袖的神谕。
希特拉以德国的最高领袖(Fhrer)自居,从此这个字只限他一人称号。希特拉专权的时候,举国上下的文武官员,都认为自己在为一项神圣的事业而无私奉献。当权力的各阶层完成此一自我催眠,魔咒由上而下,层层延伸,谁有不从的,即自动成为异类,为了免成屠戮的对象,最基本的生存法则,是令自己也成为刽子手,寻找周围最方便的屠戮对象,灭族的罪行,有如核弹的核裂变反应的原理,当理想化为仇恨,仇恨迅速裂变,血腥无限蔓延,指顾之间,屠杀就是慈善,战争即是和平,血腥就是博爱,撒旦就是上帝。赤柬得势,高棉人民丝毫不反抗,任由杀戮,因为其文化影响。在高棉古老的传说之中,相信末日降临之际,将有一群从天而降的天兵,穿黑衣君临世间,此一传说,与澳洲土著的信仰相似──澳洲土著相信世界末日之际,天神重临人间,他们的脸孔是白色的,因此白人登陆澳洲,土著畏若神明,不像北美洲的印第安红人一样奋力反抗。
赤柬穿黑衣,颈系红巾,诉诸高棉人民的神话心理心层,令他们接受"命运"安排。国际政治也很现实,当赤柬中出现了一个叛徒的洪森,像吴三桂一样迎接越南侵略军,帮助越南推翻赤柬政权,只因为越南的幕后势力是苏联,中、英、美和欧洲,都纷纷支持流亡赤柬,拒不承认洪森的新政府,成为国际分担耻辱的一页。
赤柬在一九七五年"执政",一九七八年覆没,其时香港正逢麦理浩的经济起飞;廉政公署确立了权威,九年免费育推行,居者有其屋的计划开动,香港的下一代在海外留学,纷纷回流,在工业和文化创意产业都协力开创了一个盛世。香港电影出现了新浪潮,香港电视剧集在东南亚开拓了跨国的市场,就在那个今天有许多人咬牙切齿诅咒的"殖民统治"时代,香港的宗主国,在伦敦有一个古老的民主议会监督,每年都有国会的议员代表团来香港视察。
打开电视机,香港人看见柬埔寨如何在"文革"病毒的变种之下沦为炼狱,在两个钟头的飞行航程之内,柬埔寨的华侨成千上万死在屠刀之下,我们爱莫能助,反而能参加"见闻会社"的旅行团,今天游星马,明天览日本,过丰衣足食,创作才华迸发的黄金日子。赤柬余孽的就捕,提醒香港的新一代:偏激的病毒,原来曾经距离香港仅箭步之遥。不要以为太平盛世是生活的常态,董建华先生就曾经呼吁港人要居安思危,保持忧患感。爱惜我们长久享有的自由和法治,必须抵制偏激的思想,偏激来自当初自我洗脑而催生的仇恨,而仇恨永远不能缔造和谐。圣诞节快到了,普天同庆,正是以基督的仁爱抵制偏激的仇恨,当年高棉举国的浩劫,也许因为他们相信民族神话黑衣天神的君临归降,而听不见从雪地远处传来的鹿车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