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人生两重天.与方能御先生一席谈
美国的环境真好,绿树碧水兰天人又少,不像北京全是水泥森林。我一天吃得饱睡得好,早晚躺在阳台凉椅上养神,闲了看书写文章。一周前我将新写的一篇文章《人格要独立,首先经济要独立》投寄当地华文报刊《新世界》,不几天登载了出来。那天太阳西斜,我正躺在阳台上闭目养神,电话震铃,拿起一问,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你是铁流先生吗?我拜读了你的文章,十分同意你的观点,“人格要独立,经济要首先独立”。不然,我们知识分子永远没有地位。我十分高兴,在异国有了知音,即忙问:你也是来美国看儿女的吗?不是,我在这里工作。从对方回答苍劲的声音判断,己不是年轻人和中年人,我便冒然问:多大?尊姓?我叫方能御,今年整六十九,你文章上写的事情我知道,两月前我和北京老朋友通电话,说他们正在发起“纪念反右斗争五十年”的签名活动,现是保密阶段不能告诉我,现在才知道你也是发起组织者之一。看来他详细读了我的文章,相互的距离更近了。他接着说:我也是右派,被毛泽东整了几十年。嘿,难友,五七难友!
三天后相聚了,我和在家休息的女儿一同与他进行交谈闲聊。他身高1,.75米,个儿高挑,虽然满脸都是岁月留下的风霜烙印,仍掩盖不了他年轻时有过的帅气。我们的谈话轻松活泼,稍加整理便是一篇很好的文章……
回忆是痛苦的,现实是美丽的。面对美丽的现实,不能不回忆痛苦:他是上海人,生于1937年,父亲与伯父均是国民政府上海海关的高级官员,1949年蒋介石被毛泽东打败,率众退守台湾,伯父随国民政府而去,他父亲却固守阵地。行前伯父对他父亲说:一个是有钱人的政府,一个是穷人的政府,用人的标准不会是一样,不走会有危险。父亲心坚如盘丝毫不动,回道:只要共产党建设国家就需要人才。不错,留下的父亲先还有碗饭吃,随着各种政治运动开展,终于靠边了,所幸未被关被杀还能苟存于世。
由于出身成份不好,他自幼刻苦读书,事事靠拢党和组织,很快加入中国新民主义青年团(共青团前身),并担任团小组长。由于家庭环境陶,他自幼英文特好。不久考进卫校,毕业后分配在上海第一劳工医院当医生。小小年纪的他,不满足衣服无忧的平静生活,还想再上一层楼成为新时代的专家学者,这是五十年代年轻人共同的追求的人生目标。自我努力,再加领导的信任,1956年十七岁的他作为调干生考进了名校上海医学院医学系,如果不是“反右斗争”,他早是中国医界名流了。
毛泽东醉心于“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马列主义“阶级斗争”的治国学说,以为把人分成各个阶级互为仇敌,江山就会一牢永逸,而不知每一个政治运动都伤害了一大批人。固然被伤害者妻离子散,家破人亡,或饿死它乡万劫不复;未伤害者却怵悚齿寒,心灵蒙上一个一个阴影。 方能御自幼受的民主思想的传统教育,对身边发生的事情越来越不理解。他说,解放之初报上宣传上海破获了一个DRP的反动组织,为首的是个中学化学系的老师,成员全是中学生,说他们企图放毒,残害人民,公安局还搜出了投毒的化学药品,很多中学生被抓走了,我们初三的一个学长就被抓了。但这个“DRP的反动组织”听说只写了一些不满的标语,并没有任何实际行动。加之学长被抓,开始对共产党产生了质疑。到了“镇反”时,我有个邻居曾经是个工头,被打成反革命。他平时站在老板一边,叫大家做事踏实一点,所以就被打成反革命。后来到了“三反”,有个邻居盛先生在海关工作,和我爸爸很熟,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好人。但是运动中成了大贪污犯,逼得跳楼自杀。其实在海关工作有什么贪的,所发生费用全是划帐。经过这些事情后,我思想上便对共产党有了看法。
“风云突变,军阀重开战。”据说毛泽东与刘、周有意见,认为权力受到了挑战,所以才发动“整风”运动,企图通过“大鸣大放”打击政敌,谁知大家提的意见却是针对共产党要害之处,很快“整风运动”转为“反右斗争”我有个老师叫梁俊青,是农工民主党上海市的市委。他留学德国在那里当医生,抗战期间第一学期反右我侥幸逃过了,到了第二学期,继续鸣放。学校党支部书记不厌其烦地动员学生向党提意见。我就在教学提了点意见,比如我们学生的质量应该更提高点(后来说我污蔑抹杀成绩);我们应该用自己老师、教授编写教材,英美好东西应该多参考学习(后来变成媚洋崇外);那时中医是必修课回国。解放后院系调整,同济大学要把医生院调到武汉去,梁老师当时在报纸上写文章表示反对搬迁。之后便开始受排挤。尽管他社会地位很好但处处被排挤,肚子里很有意见。鸣放时期大家都很兴奋,提意见逐渐尖锐。梁老师当时也提了很多意见。我去梁老师那儿去玩,交情不错。得到了些政治上的见解。比如民主党派没有实权啊,很多外行领导内行。我有个同学叫施正方,我们经常私下讨论些政治见解,这些人后来都成了右派。,我是西医,提出中医应该作为选修课,不应该做为政策来推行。中医不适用于急性病,那样会延误病情(后来变成反对党的中医政策)。我还提出,因为反右很多老师比较沉默,教授们还应该继续发挥作用等等。我因为是团小组长要写日记,在一篇日记里写了这些内容:我们要具体做事情,不要成天讲空话,要脚踏实地,不应该整天想着虚无缥缈的东西。结果后来说我攻击共产主义理想。还有一次在大会发言的讨论中我说,根据列宁的《国家与革命》书里讲,现在还没有到共产主义阶段,还没有自由。结果说我污蔑共产主义没有自由。
就这样被打成右派分子,当时我才19岁,心里不服。但身边一些被打成右派的同学比我就更冤了。一个叫徐洪慈同学,是地下党员,他看见医学院鸣放搞得不积极,便组织召开座谈会,提出了51个问题。比如匈牙利事件,苏联出兵到底对不对,希望不要隐瞒情况。反对秘密档案制度。结果被打成极右,开除党籍学藉送劳动教养。还有个同学是医疗系的学生会主席黄圣学,他掌握上医的有线广播站,鸣放时期经常播放同学们提的意见的来稿,结果说他为右派言论提供放毒阵地,也被打成右派。药学系的学生会主席蔡培森,自幼是个孤儿,后被新四军收养,一直生活在部队,就因为院系调整一事召开系学生大会,响应南京医学院药学系学生的意见,也被打成极右派。全校有一百多个同学被划成右派,看到这种情况我只好承认自已是右派了。
开始大家对右派认识不足,以为和过去的政治运动一样,过了就没事了,那晓得入了另册一辈子成了贱民。我的处分是保留学籍,监督劳动,开始还很高兴. ,认为还可以继续读书。不久送我去农村监督劳动改造,到农村一看,每个大队都有三五个人被批斗。引起批斗的原因都是一些言论,比如对统购统销说了点不满的话,或对哪个党员有点意,均遭受到批斗。这时我才发现,共产党就这样用斗争箝制言论,推动生产。后来“大跃进”,上面叫怎么干就怎么干,要什么老百姓就给什么,谁敢说个不字,否则就要挨斗争。全国农村有多少人,我算了一下至少有五千万人挨斗。
1960年我又被扔到新疆,在那荒凉寒冷的边疆一呆就是十七八年。虽说做医生,工资只有别人的一半,每月二十六元人民币。在医院里,凡是一切脏活重活都是我去做,不敢找女朋友,不敢与人开玩笑,打发日子的办法就是读书。文革时更被送到塔克拉玛罕大沙漠挖渠.,许多员工知道我是个好医生,来找我看病,但工地没有药品,我只好钻研针炙,并和他的老师又是难友的胡浴桓医师,一起写出了“针炙机理,疼痛与镇痛”两本书.(后得新疆科技进步奖)。待到所谓的“摘帽”后的1976年才结了婚但不敢生孩子,因为摘了帽还是右派呀!
盼星星盼月亮,盼到1978年得到“改正”,但是仍不能专业对口.,回到老家上海。1979年全国各大专院校公开召研究生,新疆医大和上海医大都要我,但农场不放,死死攥住我这条又听使唤又廉价的牛,想尽一切办法不让我展现能力。1980年我突破封锁,考上了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的研究生,在朋友的帮助下离开了新疆去到北京,后分回上海。
俗话说“是金子在哪里也发光”。被历史尘埃埋葬了达二十多年之久的方能御,不但出色地完成本职研究任务,还在华山医院兼职顾问并有时在院校代课。1985年密歇根大学的诺贝个奖获得者伯克斯来上海哲学所访问,讲题涉及哲学,逻辑,和心理,语言等专业术语很难翻译,.但他却翻译得很好。.伯克斯提出希望接收他做访问研究学者,.却因他是改正右派而被否决.。到了1988年美国天主教大学教授麦克林来上海社科院访问,他又担任翻译,深得麦的赞许。于是,时年五十一岁的他,大胆向麦提出想去美国学习,立即得到麦的支持,说明年(1989年)美国有个国际学术研讨会叫他写篇论文,如选上即可以访问学者赴美。“皇天不负苦心人”,他的论文被大会选中,1990年春,他终于乘机来到了这个民主自由的国土,但为生存打拼又成了他人生新的课题。他去一个研究所参加了中国医学经典《黄帝内经“灵枢经”》的翻译工作,后此书在台湾出版。他还深钻针炙,并取得针灸师的正式执照。当有了正式工作和收入后,把太太和女儿接来美国,接着加入美国国籍。五年前他正式考入美国华盛顿特区卫生局,成为一民正式的国家公务员。而今他太太也有正式工作,在美国读大学的女儿专攻英国文学,现已快毕业。我笑着问他:生活得幸福愉快吗?他说:最幸福愉快的是我的人格受到尊重,人生才华得到展现,再没有人岐视我,不像你们在中国还是个“改正右派!”他的话说到了点子上,曾有哲人讲:一个人的命运主要决定于他的性格。然后在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却不是,你要想对社会对人民说实话真话,就得受苦受罪,这就是五十年前的现实。
而今他年近七十,仍老骥伏枥契而不舍地学习专研学问。最近美国食品药品管理局,要求员工继续教育学习的一个网上进修课,包括药品食品各行业的法规与技术许多方面的新问题,共120个课程,每课分5到8节,每课一节后有测验,各节测验后有总测验。故每一课即使从头到尾看一遍也得花一个小时,他仅仅用上斑工作的间隙时间两个月,便把课程考试全通过了,拿了120张证书。让美国同事大为惊讶。他们竖起大指拇说:中国人棒!聪明!说到这里他满是皱纹的老脸上溢出几丝得意地微笑,好像在说:我不仅为中国人争了光,也为我们老右争了光!
2007年6月于马里兰蒙哥马里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