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专职是研究中国历史地理, 对于胡雪岩这样的重要人物当然很感兴趣。但我自己既非杭州人,又不是安徽人,在这一问题上应当没有任何偏向。作为一名学者,一切应以历史事实为依归。我以为,在争执不下的情况下,如何发掘新的原始资料来解决这一难点便成了问题的关键。
关于胡雪岩的籍贯之争,早在近十年前我就发表过看法(见《读书》1996年第五期)。当时,我在《近代史研究》上读到安徽学者的一篇考证文章,该文力辩胡雪岩系徽州人之谬,坚称胡氏的“籍贯”应为杭州。其实,在我看来,说胡雪岩为徽州人不误,为杭州人亦不误。何故?一祖籍,一现籍耳。所以在谈及中国人的“籍贯”时,首先应了解究竟指的是祖籍还是现籍。尤其是对于徽州这样一个高移民输出的地区,似当更为慎重。徽州绩溪人胡适先生曾说,“……(徽州人)在全国各地落户定居。因此你如在各地旅行,你总可发现许多人的原籍都是徽州的。例如姓汪的和姓程的,几乎是清一色的徽州人。其他如叶、潘、胡、俞、余、姚诸姓,也大半是源出徽州。”(唐德刚编校译注:《胡适口述自传》)根据明清政府的规定,凡在侨寓地拥有田地、坟墓二十年以上者,即可申请入籍当地。故而徽州人所到之处,纷纷求田问舍,以争取尽快土著化。这些侨寓异地的徽州人之现籍虽非新安,但在自我感觉上却认为自己还是徽州人。类似于这样的例子其实相当不少,譬如徽州歙县大阜潘氏迁往苏州已历数世,他们中的一些人在晚清时期是以苏州乡绅的身份活动,但同时他们又定期前往歙县祖籍地展墓省亲,日常交游中最亲近的一批人也还是徽州的乡亲,在心理上他们仍然认同自己是徽州人。近世江南一带有“生在扬州,玩在苏州(或曰杭州),死在徽州”的俗谚,所谓生或玩,是指徽州人在侨寓地如扬州、苏州和杭州等地生活、经商,无论他们当年的户籍何在,也无论他们辗转分迁过多少次,但落叶归根,至少在其心灵深处,最终的归属都是在皖南的黄山白岳之间。从这一点上来看,即使有非常“过硬”的资料证明胡雪岩的现籍为杭州,也不能排除其人祖籍徽州的可能。
近读新发现的徽州文书稿本《南旋日记》(该书现由笔者手藏),内有一段有关胡雪岩在杭州所建园林的记载,对于进一步廓清上述问题极富价值:
(乙亥十月)初六日,……章君谈及胡氏花园,食卞罢,即嘱韶五兄偕余及禹翁、矩兄、其兄进城往游。园名芝园,主人名光镛,字雪岩。未至门,见石板阔而且洁,大有吾乡景象。至门,韶五叩问阍者:胡姓师爷可在?阍者答以在家,并指点其住处。旋至大厅,胡君出见,是绩溪人,为雪岩侄辈,人甚朴诚,坐谈片刻,即嘱价带游芝园。其大厅上悬御赐“勉善承荣”匾额,进大厅后数武,见两(石)门,一额左图,一额右史,左图为内宅花园,右史即芝园,有两花厅,楼极高耸,画栋雕梁,五色炫目,厅前有鱼池,以红丝磁琅,以予观之,实觉俗不可耐,不堪久留。良以园主(乃市井中人),胸中丘壑,故布置未能适当耳。欲作一诗以形其景,姑俟之异日……
“乙亥”即清光绪元年(1875年),其时,正值胡雪岩的事业如日中天。芝园建于同治十一年 (1872年),其得名据说是为了纪念胡雪岩的父亲胡芝田。从《南旋日记》中的文字来看,日记作者与盐业有着密切的关系。文中提及,管园的胡姓师爷为胡雪岩的侄辈,“是绩溪人”,仅此一点,即可反映胡雪岩的生平来历。作者走进芝园,“见石板阔而且洁,大有吾乡景象”,所谓吾乡景象,当指明清以来徽州城郭乡村中常见的大石板路面,这种特色迄今仍体现在徽州的街衢巷陌间。另外,园内建筑“过于雕琢,近乎洋人格局”,可见,这个耗资百万两的芝园,应是融合了徽派与西式元素构建的江南园林建筑。
《南旋日记》的作者以当时人记当时事,该稿本的真实性没有任何疑问。而且,日记作者是徽州歙县北乡许村一带的人,与胡雪岩祖籍地--绩溪县湖里村相距不远,他的记载显然可以征信。稿本提供的新资料证明,所谓胡雪岩为安徽人之说法始于上世纪四十年代的看法,显然站不住脚。这一珍稀文献的发现,使得胡雪岩祖籍归属何处的问题当可尘埃落定,换言之,胡雪岩祖籍出自安徽绩溪已毋庸置疑。
文汇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