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我正描绘的拉萨,已是五蕴炽盛的拉萨。
第一次看见这门票,我把它归为拉萨新气象之一,因为它是在2003年7月才出现的。过去薄薄的纸门票摇身一变,变成了一张小小光盘,印着大昭寺远景和僧人们在大殿诵经的图片,外加一层塑料薄膜,颇有鸟枪换炮的意思。据说这叫“多媒体光碟门票”,通过电脑光驱,还可放映一小段介绍大昭寺的影片(我试过五六张,只听得电脑吱吱呀呀,就一片漆黑,死机了。难道我的运气不好,试的光盘恰好都有毛病?)。当然票价也水涨船高,从35元变成了70元。
看来大昭寺的门票也在与时俱进,不过这时髦的门票,却并非寺院僧人的创举,而是另有他人大包大揽,花落谁家也就不言而喻。但如今这世道很有意思,明明是明火执仗,却偏要拿寺院做挡箭牌。任谁去问,反正每张61元的大头归了寺院。那么,零头呢?可别小看这零头,在旅游旺季,大昭寺的游客有时日达三千多人,而这新门票发行不过两个月,被拿走的零头已达五十多万元。那么,一年的零头是多少?十年的零头又是多少?狮子大张口啊。
之所以提到十年,是因为那头躲在暗处的狮子(不,我不愿意把他们比作西藏人喜爱的狮子,出现在寺院墙上的六道轮回图里的那头黑猪,倒是与其匹配,均都象征贪婪),硬是仗着人势,逼着寺院签下了承包十年门票的合同,简直是坐收渔利的好买卖啊。一张门票的成本会有多少?一万张门票的成本又会有多少?如此渔来的利,何等暴利!从这点来看,他们倒不像蠢笨的猪,更像狡猾的狼,常常披着羊皮在羊群中行走,并且行动。可是,谁敢把捞钱的手伸向寺院呢?调查的结果如同好莱坞电影,一位神秘女子浮出水面。还在2002年,这位长期在尼泊尔经商、一回到拉萨便当上自治区政协常委的中年女子,突然找上大昭寺的门,指名要求承包门票,许诺可以利益分成,你八我二或你七我三之类,但被寺院婉言回绝;见利诱不成,马上拉下脸来,当场放话,不答应也罢,俺自有办法令你就范。她果然神通广大,很快搞掂,得意洋洋地把一纸合同扔给了大昭寺。寺院起初还想抵挡不从,但最终在一位分管旅游业的政府副主席的亲笔指示下,以及市民宗局几个局长的多次督促下,不得不盖章签字,覆水难收。
神秘女子何许人?乃某位大活佛的女儿也。既然她老爸是西藏宗教界目前在中国政府中地位最高的人物,既然政府慷慨地斥资千万给她老爸盖了一栋每个角落都有武警战士守卫的豪华别墅,谁敢不买她的账?一个名为“创迹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现身了,而神秘女子正是那个创造奇迹的公司背后的隐形人,她那只天生会揽钱的巧手不仅伸向大昭寺,哲蚌寺和色拉寺的门票也变成了多媒体,听说小昭寺和帕廓街的阿尼仓宫寺也将如法炮制。算算看,有多少Money会像滔滔江水源源不绝地流入他们的荷包?
其实作为“世界文化遗产”,大昭寺早该把门票提价,实际上此前也曾按程序多次申请过,却一直未被理睬,而今大人物的女儿去办却畅通无阻,那是因为70元减去61元,余下的9元,她拿走7元,市民宗局也拿走2元,大家各自有份,岂不皆大欢喜?说起来寺院得的是大头,也该开心才是,何况乎买门票的都不是藏人,而是来自五湖四海的中外游客,他们一般不在乎区区70元。可如此行径难道不是一种明目张胆的欺骗吗?这岂不是让我们违背戒律吗?僧人们愁眉不展。但那女子却心安理得,有时候还径直入寺去拜佛,僧人们纷纷嗤之以鼻。一次,有僧人直言不讳地批评,却被前来视察工作的官员警告,说是不能提及她父亲的大名,否则会影响稳定,这倒是饶有趣味的托词。
说到门票,大昭寺的一位老僧回忆说,“文革”结束后,重新修复的寺院再次开放。度过了那么多年不准信仰宗教的岁月,人们已经很多年没进过“祖拉康”(大昭寺)了,所以来朝佛的人特别多。当时曾向信徒售票,就在今天信徒磕长头的大门口还架着栏杆,每天只卖两千张票,每张票一毛钱,所以很多人从夜里就开始排队,常常通宵达旦地排队,睡觉就睡在地上。那时候大昭寺整天开放,天黑了,如果不赶紧关门的话,还会有很多人进去朝佛。“宁杰”(可怜)啊,那么多的西藏人,已经有那么多年没见过“觉仁波切”(释迦牟尼佛像)了。很多人都哭。边哭边说,想不到这一生还能有机会见到佛,没想到啊,还会有这么一天。后来班钦仁波切(班禅大师)回到拉萨,在大昭寺举办法会给信徒摩顶时,排队的人都排到了邮电大楼那里,有几公里长。有一个人还被挤死了。信徒是那么多,突然间,一下子冒出来那么多,不光是老人,还有很多年轻人,这是文化大革命时候不敢想象的,就像是被堤坝拦住的大水一下子冲出来了。那种势头比现在还厉害,真是奇怪啊。再后来胡耀邦来拉萨时,说不能给信徒卖票,从那以后,各个寺院都不向信徒卖票了。
──《观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