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为人民服务--你坐这儿歇着吧。
她说要斗私批修--你比我累,你坐那儿歇着吧。
她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了一起来了--来,咱们一块做饭吧。
他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创造历史的动力--一块烧饭。”
每一个破折号前是那个头脑说过的话,破折号后才是男女主人翁自己想说的话。这就是那个时代的特征。
请注意,虽然是男女主人翁的对话,作者使用的却是间接引语。这与那个时代倒是无关的。它是作者阎连科先生独具匠心的创造。作者要做这部中篇小说的独一无二的叙述者。他要给我们讲述了一个动人的政治寓言。他不愿意让角色的言语分散我们的注意力。因此,在洋洋九万言里,阎连科先生没有使用一个引号。从头至尾,他都不让角色直接发声。当角色需要说话的时候,他宁可以通过自己叙述中的间接引语来表达。于是,我们就读到了一部完全没有直接引语的小说。请问,你们可曾看过一部小说,自始至终没有一个引号?
该书的艺术特色并不是笔者在本文中要着重讨论的问题。在这里,笔者要谈的是,我们可以中这部描写怪异年代的怪异小说中解读出哪些政治寓言。
(1)为人民服务就是为当权者服务,不单为当权者本人,而且为当权者家属。
当农村出身的老兵(老公务班长)吴大旺被师长挑到了家里做专职公务员兼专职炊事员之初,管理科长一语道破了这一天机。他反覆交代吴大旺,“要牢记为首长家里服务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宗旨。”
(2)为当权者服务是无所不包的,其中也包括性服务。性服务也是以为人民服务作为晃子而提出的。
当师长夫人刘莲一步步诱迫专职公务员兼专职炊事员吴大旺为她提供性服务时,她先说的是,“为人民服务,你脱呀。”接着又说,“脱呀,你不是要为人民服务嘛。”最后说的是,“为人民服务,你为呀。”就这样,吴大旺就“为”了--刘莲得手了,吴大旺上钩了。专职公务员兼专职炊事员按照师长夫人的意愿与她发生了第一次性关系。
这不是阎连科先生的无稽之谈。我们听到,有的当权者胁迫和诱奸忠心耿耿干革命的青年人时所说的话与此如出一辙。他(她)理直气壮地对他(她)选中的性目标说:“在你的入党申请里,你不是写了要为革命献身吗?现在党给你献身的机会了。快来献身吧!”
(3)为人民服务的牌子是召唤性服务的器具。
一块通常摆在餐厅桌上的“印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大红字样的木牌”是师长夫人刘莲召唤专职公务员兼专职炊事员吴大旺为她提供性服务的器具。从一开始她就与他约定,“小吴,以后你只要看到这块木牌不在原来的地方了,就是我找你有事儿,你就可以到楼上去一趟。”在师长夫人得手之后,“为人民服务的木牌,在他们的爱情中间,是长了腿的,每次只要她一想他,他人在花池边上,那木牌就会突然出现在最醒目那一株花棵中间。他在葡萄架下,木牌会突然挂在他身后葡萄腾上,人一转身,头或肩膀,就撞在了木牌上。在他这一面,有时出门买鱼买肉,在大街上见到一些情景,不免使人想入非非,可刚一开门进院,那木牌就出现在了门后脚下,差一点踩上那块木板,使那想入非非的事情,转眼就成为现实。当然,有些时候,他并没想她,而是妻子、儿子出现在了他的脑里,可一转身也又看见了木牌。”
(4)毛泽东是十恶不赦的敌人,把他捻成粉末也不解心头之恨。
吴大旺“在伸手去柜里抽着自己的军装时,竟把***的一尊石膏像从柜里带了出来。那尊全身的石膏像,砰然落地,粉身碎骨,一下子满屋都是了四粉五裂的石膏的碎片。从脖子断开的毛主席的头,像乒乓球样滚到了桌子边,掉下来的那块雪白的鼻头儿,沾着灰土,如一粒黄豆般落在了屋子的正中央。”
在那个年代,打碎毛泽东的石膏像,这可是滔天大罪啊!师长夫人刘莲装模作样地要打电话给保卫科长报警。吴大旺不顾一切地阻拦她。
“为了把莫名的恨怨全都泄在她的身上,他完全如扔一样东西样把她扔在床上之后,还又拿脚尖用力踩着地上碎了的石膏片儿,嘴里说着我让你打电话,我让你去找保卫科,重复着这两句话,就把地上的石膏片儿踩着拧着,全都拧成了粉末,最后把光脚落在那乒乓球样的毛主席的石膏头上时,他把上下牙齿咬了起来,用力在地上转动着脚尖,正拧一圈,又倒拧一圈,还边拧边说,刘莲,你这无情无义的东西,你去报告呀,你去给保卫科打电话呀。说着拧着,正正反反,盯着坐在床边赤裸的刘莲,待脚下的石膏都成了粉末时,没什么可以再踩再拧时,他发现他这么长时间的暴怒怨恨,却没有听见刘莲嘴里说出一句话儿。”
如果你以为这仅仅是对吴大旺惶恐不安的描写,与把毛泽东当作敌人无关,那就错了。因为作者在事先早已为我们作好了不容置疑的铺垫。“师长是在战场上打死过许多人的人,谁都知道在解放战争中,他不仅一枪面对面地把一个敌人脑壳活活地揭了下来,还用脚掌在那脑壳上踩着拧了几下脚尖儿。”和师长在敌人“脑壳上踩着拧了几下脚尖儿”相比,吴大旺似乎怀着更大的仇恨把“那乒乓球样的毛主席的石膏头……正拧一圈,又倒拧一圈”拧“成了粉末”。
(5)用摧毁与毛泽东有关的“圣物”来表达爱,摧毁得越厉害、越残忍,就爱得越深厚、越真诚。
对于这种表达爱的方式,作者进行了极为精彩的描写。笔者不忍删节,把有关段落全文照录如下。
“他就更加急了,又无法证明自己内心的忠诚,便左看右看,最后把目光落在地上被他弄碎后、又用脚拧碾成末粒的毛主席的石膏像粉,说你要不信,可以随时去保卫科告我,说我不光弄碎了毛主席像,还用脚故意碾碎这像的石膏片儿。说你告了我,我不是被枪毙,也要去监狱住上一辈子。
刘莲便看着急出满头汗水的吴大旺,还用脚踢了踢地板上的石膏像粉,可抬起头时,她的脸上变得有些坚毅,一本正经。
她望着他说,小吴,你忘不了我,你以为我会忘了你吗?
他说,你是师长的媳妇,你忘了我,我也没法儿你呀。
她就忽地从床上坐起,瞟了一眼桌里墙上贴的毛主席的正面像,猛地过去一把把那像从墙上揭了下来,在手里揉成团儿,又撕成碎片,甩在地上,用脚踩着跺着,说信了吧?信了吧?不信你也可以去保卫科告我了,我们两个都是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份子,我们两个都弄碎了毛主席的像,我们谁告了谁,谁都是现行反革命分子了,可你是无意弄碎了毛主席的石膏像,我是故意撕碎了毛主席的像,我是大反革命分子,你是小反革命分子,现在,你吴大旺信了我刘莲一辈子心里有你的话了吧。
她极快地说着去看他,却看见他脸上被她的举动惊出的一脸苍白。显然,他不仅信了她的爱情表白,而且还被她自己把自己送上大反革命分子的舞台的举动所震憾和感动。为了向她进一步表白自己爱她更胜过于她爱自己,吴大旺扭身把脸盆后边墙上挂的毛主席语录撕下来,揉成团,又踏上一只脚,说我是特大的反革命分子,要枪毙该枪毙我两回呢。
她就在屋里四处找着看着,看见了放在写字枱角上的红皮书《* **选集》,上前一步,抓起那神圣的宝书,撕掉封皮,扔在地上,又胡乱地把《***选集》中的内文撕撕揉揉,最后把宝书扉页上的毛主席头像撕下来,揉成一团,踩在脚下,盯着他说,到底是你反动还是我反动?
他没有立马回答她的问话,而是瞟了一眼凌乱的屋里,几步走出卧室的屋门,到楼梯口的墙上,摘下那块上边印着林彪和毛主席的合影、下边写着大海航行舵手的语录的彩色镜框,一下摔碎在地上,又弯腰在地上用指甲狠狠抠掉那两位伟人画像上的眼睛,使那张伟人的合影上,显出了四个黑深的洞穴,然后直起腰来,望着屋门里的她说,刘姐,你能比过我吗?
她就从屋里走了出来,说了一个能字,快步走到挂有许多地图的师长的工作室里,气喘嘘嘘地搬出了和真人大小不差多少的一尊镀了金色的毛主席的半身塑像,而且手里还拿着一个精美的小锤,把那金色塑像摆在吴大旺的面前,用锤子一下敲掉了塑像的鼻子,使毛主席那金色的脸上,露出特异的泥色。她不去看那泥色,也不看吴大旺的脸色,自顾自地问到,我比不过你吗?
又敲掉了毛主席一只耳朵,说我比不过你吗?
他不答话,不知从哪弄来了一枚毛主席像章、一颗钉子,到她面前用锤子把那钉子砸到了那像章上的鼻梁里,叮当的声音,像砸着毛主席牙齿一样,砸完了,他抬头望着她,算是对她做了回答。
他们就这样,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青出于蓝胜于蓝,比赛着穷尽自己的智慧在圣物上做着前所未有的破坏和毁灭,以亵渎的程度来表达自己对对方那神圣到怪异的情感和爱情,直至黄昏又一次悄然到来,彼此都在二楼找不到毛主席的像、书和语录,还有凡是印有毛主席最高指示的器物儿,两个人就从二楼下到一楼里,她又从墙上摘了三块毛主席的语录牌,在语录牌上抹了锅灰,还在***的三个字上都又打了粗重的红叉。
他从哪儿找了四本毛主席的书,把那书纸揉撕以后用小便浇了上去,和便纸一道扔在厕所的纸篓里。
她将一把每根上都印有最高指示的筷子全都折断扔在了垃圾斗。
他把印有毛主席头像的味精瓶子找出来,把味精倒在一个小碗里,在那味精袋里装了一袋灰垃圾。
她就又开始翻箱倒柜,挖地三尺去找那些神圣庄严的器物儿,到末尾实在找不到时,她在厨房站了站,想一会,到餐厅就抓起了餐桌上那块曾经成为他们情爱见证的为人民服务的木牌子,举起来要往地上摔着时,他上前一步捉住了她的手,一把把那木牌夺下来,又小心地放在餐桌上。
她说,小吴,这可是你不让我把它摔个稀巴烂。
他说,对,我要留着它[注1]。
她说,留它干啥呀?
他说,不干啥,就想留着它。
她说,那你得承认我是天下第一的反革命,最、最、最大的卧藏在党内的女特务,埋藏在革命队伍中威力无比的定时炸弹,得承认我刘莲爱你吴大旺胜过你吴大旺爱我一百倍。
他就说你是天下第一的反革命,最大最大的卧藏在党内的女特务,埋藏在革命队伍中威力无比、胜过轻弹、原子弹十倍的最大的定时炸弹。说你喜爱我小吴胜过我小吴喜爱你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
说完了,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她,彼此的眼里又都有了深情而意味深长的泪。”
这就是小说里男女主人翁表达爱的方式。也许作者在暗示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男女主人翁对与毛泽东有关的“圣物”摧毁,那就是:中国人民应该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对毛泽东的恨!
对笔者在这部小说中解读出这么多政治寓言。有的读者也许不同意。他们可能说:这是你的个人看法,作者说不定根本就没有这层意思。是的,这也许这是笔者的暇想,也许阎连科先生根本就没有这层意思。但是,这并不要紧。作品是供读者阅读、由读者理解的。只要读者(笔者也是读者之一)能读出这些寓意,那么不管它们是不是作者的本意,这些寓意就在发挥社会作用。
中国共产党要严厉禁止它,难道不就是因为人们可以看出这些寓意吗!刊印《为人民服务》的《花城》文学双月刊2005年第1期被禁,已发行的刊物全部回收,哪怕那只是删节本--作者自律把原作由9万字删成了5万字。《花城》编辑再度把它删节到仅4万字,把它摧残得“已经根本就不像一个作品了。”(阎连科语)但是,中国共产党还是不能容许它存在。中共中央宣传部发文件要求:不准发行,不准转载,不准评论,不准摘编,不准报导。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李长春和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宣部部长刘云山作出批示,说这部小说诋毁毛泽东,诋毁毛泽东的《为人民服务》的崇高宗旨,诋毁人民军队,诋毁革命和政治,滥性的描写,搞乱了人们的思想,宣扬了西方的错误观点。
然而,在互联网遍及全球的今天,中共已经不可能封杀好作品了。《新世纪》、《黄花岗》等众多海外网站已经全文刊出中篇小说《为人民服务》。读者诸君可以轻而易举地在网上找到。它们比《花城》的删节版更能反映出该中篇小说的全貌。
注释:
[1] 吴大旺要把这块为人民服务的木牌当作他们这场短暂而疯狂的性爱的纪念品而保留下来。在小说结束时,他还“想请求刘莲把那木牌送给他。没有什么别的含意,仅仅是一个人生纪念而已。”。没等他开口,刘莲就主动把“红绸布包着”的这块木牌“默默地递给吴大旺”。两人真可谓心有余灵犀、不点也通!
[2] 除特别注明“阎连科语”之处外,本文的所有引文均引自《黄花岗》网络版中篇小说《为人民服务》。
原载《议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