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后再一起看见他们,就多是在大队部开全村大会的时候。不论是批林还是批孔,他们都是活靶子,在前面弯腰戳着。我和张山在一起干过活,他很老实,不太说话。有一次在地里除草,忽然他手碰到一个虫子,吓了一跳。一个农民开玩笑说,别怕,那是粘虫,不咬人。他一本正经地回答,知道了,下次就不怕了。老蔡个头很矮,人称恨天高,常被人欺负,更爱欺负不如他的弱者。有一次他和张山一起在场上赶牲口脱粒,老蔡一反畏缩之相,颐指气使,吆三喝四,把张山支使得团团转。老张山一边咧着豁牙笑,一边连声说“听你的,听你的。”大部份贫下中农和四类分子的关系和谐,看不出有敌我界限。干活休息时大家都喜欢抽张山的关东烟,和他开玩笑。张山的儿子文革前在北京上学,差点去了外语学校,文革时被遣返回村里。他喜欢看书,特聪明,学什么会什么。他们家的房子就是他自己画图纸设计的。
一天队长到知青屋来,说要抓阶级斗争。原来公社让四类分子出劳务工,如果不出劳务,就要扣工分,叫见勤工。坏分子李加纯觉得这太欺负人了,不服管教,和队干部吵了起来。队里决定第二天开会斗争他,如果他不服,还骂干部的话,就揍他一顿。但是群众平时和他关系不错,怕群众发动不起来,所以想让我们知青明天上去揍他。知青都不愿掺合,虚言敷衍。临走时队长问我们什么是阶级异己分子。最后得意地告诉我们,阶级异己分子就是很多人都想挤进共产党的门,所以叫一挤(异己)分子。
第二天开会大队书记讲话,先大讲无产阶级专政,再说到昨天吵架事。决定停李加纯的工,如果李不服从,将有更严厉的制裁,然后让李作检查。李加纯站起来说:“那我就说说昨天的事。昨天我不知是公社的指示,我以为是大队的那几个人存心挤对我。大队的那几个人平时都不咋样。我要知道是上级的指示,我就不闹了。我这个人就这样了,就这个脾气,坏就坏下去吧。我也不打算好啦,就差一颗枪仔把我毙了”虽说是认错,他的口气却很横。说完之后,全场默然。过了半天,支书才说“还有话没有,没有就走吧。”李正要离开,他妈妈哭着把他拉住,向支书求情。说他的检查不行,这样下去不行,要好好说他。支书不想惹李加纯,正巴不得结束此事,摆手赶紧让李走了。这次批判会没有达到把李加纯的傲气压下去的目的,倒给了他一个示威的机会。他的态度不软不硬,没有给队干部动手的口实。
后来听到群众反映,觉得大队做得过分了。李加纯也就是一刺儿头,戴个坏分子帽子,处罚太重,人为地制造了敌我矛盾。其实底下普通群众都当他是自己人,和他的关系都很好,干活时打打闹闹。
真正爱说反动话的却是贫下中农。我们队里有一个当过八路军的农民,叫王全瑞,在地头休息时常讲起他当年的经历。他的记性很好,当时的人名,地名,时间都记得清清楚楚。他告诉我们:红军吃皮带根本是没有的事,皮带怎么能吃?红一方面军过雪山损失最少,因为在山下把老百姓的牲口全宰了,背着肉上去的。后来的部队,无粮可筹,损失就大了。过草地时,人一陷就下去了,别的人根本就不能救,一拉自己也玩完,没什么阶级友爱互相帮助。狼牙山五壮士的副班长,投降给鬼子杀死,五人无路可走,才跳崖的。八路军扩军时见老百姓就问:“八路好还是日本好?” 当然回答是八路好,说日本好就是汉奸了。“既然八路好,你就背枪当八路吧。”有几个村的老百姓哗变,把一支队五百人全部活埋在山洞里。他有一次为国民党军队带路,一脱口说出一个军事术语:“回合”。国民党就问他;你当过八路军吧?他连忙否认。国民党也不追究。最后让他跟他们走,他不干,也很和气地把他放了。那时讨饭的都是懒人,要像这会儿这么苦干,谁都可以发财,谁都是地主。
这些就是我在农村上的阶级斗争教育课。
华夏文摘